◎黄延复(学者)
恪字的正音,按规范汉语自应读作kè,这一点大概是没有疑义的。但陈寅恪先生的尊讳,就我的记忆所及,包括他的一些老友至亲都称“寅què”或“寅quó”。较为可能的是,读que系方音。
遍查今古辞书(当然是指常见的较有权威的那几种),“恪”字音均应读“ke”。如:
《新华字典》(1985年商务版):“ke,恭敬,谨慎;恪遵。”
《辞海》(1980年上海辞书出版社版):“ke,谨慎,恭敬。”
《辞海》(1947年商务版):“可郝切,药韵,本作愙,敬也。”
《康熙字典》(清):“苦各切,克各切,……礼之如宾也。又姓,本作愙,或省作㤩”
《集韵、广韵》(宋):“苦各切,克各切。”
《说文解字》(汉):“愙,敬也,从心,客声。……今俗作恪,苦各切。”
……
通常,如果某个字在历史发展过程形成有“多音”“特殊音”“专用音”等并存情况时,严谨的辞书是会加以注明的。例如“筠”字,历史上就有二音(yun、jun)。在人名中出现时就应本“名从主人”的原则(主人读哪个音,别人就应随着读那个音);再如“鋆”,有的辞书(如《新华字典》)注明“通读yun,但在人名里则可读jun音”。
但“恪”字,上述各辞书都未加特殊注解。所以专家们说:“全国都读洪音ㄎ母,没有读细音ㄑ母的”(赵元任语);“无论如何‘愙’是正体,恪是一般写法,它的读音,从古以来就读轲音……”(蒋天枢语)
但据笔者所知,眼下在一定范围里,把“恪”念成“que”音者,确实颇有些人。而且现在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例如前些年,笔者曾就此事函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蒙回答说:“在《现代汉语词典》上,此字只有ke音,所以我们在广播中也只读ke,至于其他人为什么读成que,我们不得而知”。可是1993年2月5日,中央电视台的一位颇有名气的播音员,在新闻联播中已经读que音了。(笔者惊讶之余,函询究竟,至今未予理睬)
现在把“恪”读成que音者,大都出在某些高等学校的高级知识分子层中,这是因为我国著名文史大师陈寅恪先生当年在清华任教期间,“全校上下”(有例外)大都称他为“Yingque”先生,现在坚持读“que”者,也大都是陈先生这一时期的同事或学生。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这样读,则大都答曰“不知道”“大家都这么读嘛”“反正不错”……等。
由于工作关系,笔者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一“奇怪”现象,而且不断地请教各种有代表性的专家。综合起来,大致可分为下列几类回复。
⑴“误读说”。此可以赵元任先生(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人称“中国近代语言学的鼻祖”、陈寅恪先生的挚友)为代表:
……我那时是用英文写日记,记了“Y.C.Chen”,括弧里注“陈寅恪”。……到了八月二十日,才发现寅恪自己用的拼法,那天的日记上就写了去访“yinkoTchen”,陈的拼法当然就是德文的习惯,但是恪字的确有很多人误读若“却”或“怯”。前者全国都是读洪音ㄎ母,没有读细音ㄑ母的,而“却”、“怯”在北方读ㄑㄩㄝ。所以我当初也跟着人叫他陈寅ㄑㄩㄝ。……(《忆寅恪》,台北《传记文学》丛书之四十五;《忆陈寅恪》第26页)
⑵“跟读说”。即赵元任先生所说的“跟着人叫他陈寅ㄑㄩㄝ。”此说除赵先生外,还大有人在,其中之一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陈寅恪先生的学生,赵元任先生的及门弟子):“那个字应该念ke音,可是大家都叫他‘寅que’,我也跟就着叫了这些年。”(1983年访问记)
⑶“方音说”。此说又分两种:
(a)“南ke北que说”。即认为“恪”字在南方读ke,在北方读que。此说可以人民日报社陈封雄(陈寅恪先生的侄子)为代表。他回答笔者函询说:
……关于先叔父寅恪之恪字读音,一向有两种读法,即ke与que,前者较正确。吾家为赣籍,然先辈曾久居湘省。南音皆读ke,故先叔署名Y.K.,凡南音读ke之字,北方往往读que,如“的确”,“确实”之“确”。……(原信,1985年)
笔者又就此事函询陈岱孙先生,并顺便问及当年清华政治系教授卲循恪先生名字的读法,蒙答复如下:
……恪字辞书(甚至康熙字典)皆读ke,但陈寅恪、卲循恪二位名中之恪,又都习惯地读que,不知何故。这个字在福州方言中确是读ke,但在福州的方言中有的ke音的字,在普通话中又读为que,即如“确”字即如此。但又不是所有福州音读ke的字,都在普通话中读为que,如“磕”字。如果请教国文系老先生,不知能说出其所以然否。……(1992年原函)
(b)“南quo北que说”。即认为:“恪”字在南方读quo音,到了北方即“转化”为“que”了。笔者最近发现新当选的学部委员中,有一位名蒲富恪者,有的同志告诉我,蒲先生本人读恪为que,引起我极大兴趣,想问他本人,得悉他在美国。恰好乃兄蒲富全同志是我的邻居,便就近请教之。他说,这件事可不必问富恪本人,因为他比哥哥知道的多不了多少。富恪的名字是祖父起的,恪字在四川一带读quó音,”què”是到北方以后转化的。
持此说法者还有人民大学李光谟先生(清华研究院讲师、后任台北中央研究院院长、陈寅恪先生的好友李济先生的哲嗣),他在答复笔者的信中说:
恪字的正音,按规范汉语自应读作kè,这一点大概是没有疑义的。但陈寅恪先生的尊讳,就我的记忆所及,包括他的一些老友至亲(如俞大维、曾昭抡、傅斯年和家父等)都称“寅què”或“寅quó”(湖南一带的读音)这是事实。较为可能的是,读que系方音。我不清楚江西方音如何,但据我了解,湖南中、西两部是把“恪”读为quó的(如“quó守成规”)。陈先生同湖南曾家、俞家关系密切可能人们把这个地方音读法普遍化了,从而也就在普通话念成了què了。这个看法我曾同陈先生的朋友辛树帜先生(湖南人)的儿子,我的同事辛仲勤同志商议了一番,他倾向于我的这个假定。……(1982年原函)
根据以上各家意见,“误读”也好,“跟读”也好,“方音”也好,既然不符合当前汉语规范化的要求,就应该纠正过来才是。正如我们再也没有义务去遵从某些历史的或局部的“特例”而把“孔丘”读成“孔mǔ”,把“到哪儿去”读成“到哪儿kè”,把“来客了”读成“来qiě了”一样。退一步说,即便有些老先生一时改变不了或不愿意改变,那就照原来习惯读好了。只是不要一听见别人称“寅kè”,就认为是“不经”,急忙去纠正人家。因为这样势必造成人为的混乱现象。笔者这样说也不是危言耸听。据我所知,在一次纪念陈寅恪先生的会上,某校档案馆同志为了提供某些历史资料,把陈先生的名字读成“寅kè”,事后就接到与会老先生郑重其事的“更正”信;在某些高等学校中(主要是清华、北大、中大等),一些老先生常常“纠正”一些青年学生对此字的读音,不动脑筋的学生欣然接受,反过来又去纠正别人;喜欢动脑筋的人则觉得这与辞书上的标音不一致,无所适从;再如上面举的广播电台与电视台之间的矛盾,后者也可能是受了“名家指教”的原故。那么,如果另一个播音员又把寅恪读成“寅kè”,是算对还是算错呢……凡此种种,只能说是人为的混乱现象。
另有几个重要情况,应该提供出来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上引赵元任、陈封雄先生文函中都指出,寅恪先生自己用英文(或用其他欧美文字,大同小异)署名都用“Yinko(或Y.K.)Chen”,此点笔者亦有所见,在清华档案或校刊资料中,凡有陈先生外文签署者,无不如此。
当年学校或校领导与陈先生的来往书信中,亦均如此。如1946年校长梅贻琦先生致函在英国牛津大学的邵循正先生,请他代促寅恪先生返校,原函就有:Please transmit invitation For Professor Yinko Chen rejoin Tsinghua faculty next year ······(清华档案)
清华职工元老之一的毕树棠先生(已故)当年与国学研究院导师过从甚密。有一年,笔者往访毕先生,谈话中提到寅恪先生的名字,他脱口而出“Chen Yin ke”三个声音,我惊奇地问,为什么人家都称寅que,您却读ke。他说,我当年曾问过陈先生,他笑一笑说,其实读que是错误的,但那么多人非那样读,有纠正的必要吗?······(访问记)
国家语委的王钧同志在回答笔者函询时,曾做了多种分析,提供了许多有份量的情况,因为这是真正的专家意见之一,故录全文如下:
……关于“恪”字的读音确实奇怪,《广韵》苦各切,是溪母铎韵,宕摄开口一等入声字,没有理由读que,恐怕只能是姓名用字的特殊读音。丁声树编录、李荣参订的《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未收此字(ke、que二音具无);郭锡良编的《汉字古音手册》,在ke、que两个今音下都收了这个“恪”字,但《广韵》反切只此一个。我又查了《汉语大字典》,今音只注ke,《广韵》反切同。我又查了《集韵》,是“克个切”,《宋本玉篇》是“口个切”,均无合口三等反切。确实,当年鼎鼎大名的陈寅恪教授,全校师生无不知其大名Yin que,但他的自署是Chen Yin-ko……因为“名从主人”,陈先生自己不读que,只是别人读que,他“不予理会”罢了。不知尊意如何?……(1991年原函)
【作者简介】
黄延复,著名学者、教授,清华大学校史研究专家。1928年生,195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并留校工作,2013年逝世,享年86岁。著作有《梅贻琦教育思想研究》《梅贻琦与清华大学》《梅贻琦先生纪念文集》《清华传统精神》《水木清华——二三十年代清华校园文化》《清华园风物志》等。此外,还发表多种有关教育理论、教育思想、高等教育史的论文,及人物特写、传记。
审读:孙世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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