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翰;图片来自网络
陕北人实在老诚,大面上这么说,应该问题不大。但激灵、喜乐、活泼及狡黠的这一面照例落不下。
譬如开玩笑这档子事,无妨也城乡风靡,风生水起,陕北人常是称耍笑,说笑或戏耍。即便寻常时候,他们的那些幽默智慧简直诙谐灵光,随口即来。例如,某老城居民于街头遛达,路畔有吆喝招徕旅客者拦住问叨:老乡,你是走哪里迲嘞?竟回:——走米脂么。再例如,礼拜天某乡镇领导加班未回,一家属关心询问:书记书记,咋吤放假还没回家撵老婆迲?即答:噢!顾不上么,我吧意愿跟好活打赌气嘞?!——
耍笑、戏耍里其中最常见、最饶有兴味的一类类那就是“耍妻家”,大抵是拿熟人和拜识妻家的人彼此开玩笑,逗趣儿。一个耍字,道出了这一行为的轻松基调和嬉谑色彩。陕北榆林地皮惟有米脂“耍妻家”之风尤甚,耍法典型,自然渊源也深,特别是老辈儿们频繁得近乎算做熟人和朋辈之间的“见面礼”。
在陕北,岳父,丈人,老丈人,这是官称,觌面一般是称呼“大叔”,丈母娘唤作“婶婶”“大婶子”,后之来大概为了顺嘴多有叫姨姨的;偶有按照岳父弟兄们齿序来“列叫”,例如三叔,六婶等。大舅子只称妻哥,大姨子是道妻姐,妻妹是小姨子,而姊丈(连襟)之间忽略大小,互相多呼为“挑担”。说起来“挑担”这个词创造得足有七八分的生动,两个没甚相干的汉子,不牵连一丝血缘,只因着姊妹联姻,好比一副筐担,两厢分别担着各自上心的肉圪蛋,不远又不近,前后见照应,软晃软晃的担子自便维系了一种根由缥缈的亲情,极其符合陕北生活习俗和农耕文化背景的特殊形象感。
所谓“耍妻家”,戏耍的参照对象无非是隶属妻家的主要成员,偶尔捎捎带带二丈人、三丈母、妻嫂嫂或小舅媳妇儿等旁亲,根据需要,也是未量。
“一个女婿半颗儿”“丈母娘亲女婿实心亲嘞”“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嘞”“靠小姨子养娃娃不叫爸爸”“妻姐姐有妹夫的一个㞘蛋嘞”“挑担挑担,肚皮系串”……稽古以来,陕北民间就多有若干以“妻家”为素材的笑话、流俗和掌故。
“耍妻家”的耍,耍的是嘴皮子,主题和内容就围绕熟人和拜识妻家那岸儿零星的信息和轶事片断等等,然后“唾沫点子乱扬相xi撕”。
一般程序是先从妻家的籍贯上“慎终追远”,打头儿挑衅,要么在基因这块子上生搬硬套,移花接木,把女婿客依序硬绷进岳父的子嗣行列,例如王大,马二,曹三,刘四,崔五……然后比靠在“子承父业”“门里出身,自会三分”上开掘话题;以上几个步骤都是无端按之冠之对方以妻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哪,从姓氏改易和血统附赘方面以期轻亵一番对方;那怕压根儿不粘“倒插门”一根毛的事,依旧执著地在“维儿女婿”方向豗拗,“运功”。要再进一步的话,多在对方妻家的家庭琐事、伦理轶事方面寻找突破;实在没辙,只好无中生有,现编现挂,即兴发挥了。
为了便于诸位看官直观感知,下来先举来一二实例。若对方妻家姓高,台词是这样:
哎呀,多时不见这个“高家娃儿”嘞,你这像是到高家沟看老人迲呀?孝顺顺么……
若该挑战者妻家姓梁,对方几乎无需思索地回斥:
看看,看这个圪截“梁棒”,一天起来就是个放狗屁,纯粹是个“梁脑子”!
假如妻家白姓,多会以“白板”呀“白眉神”呀作为噱头;若为常姓,则呼“拐肠子”“坏肠肠”一类;姓李,就戏称“闯王后人”;姓周,那就“周扒皮”;若是姓杜,则来个“急肚子”;要是姓朱,多唤“猪娃子”“猪猡猡”;姓罗呢,少不得叫“骡娃子”“箩面圪杈”……总之,不管什嘛姓氏,好戏耍的人在姓字上总会做些文章出来,搜肠刮肚,不遗余力。
妻家的籍贯那也是不可或缺的骨干内容。娘家若在佳县,则称“喝面汤家”;若是清涧籍,是呼“吱圪咾咾家”;若是绥德四十铺娘家,转弯着谑说“川畔畔人”;妻家要是在子洲地、石沟或龙崖沟一带,笼而统之都称“河西家”……
而拿对方老丈人的营生开涮,貌似进入实质性的斗嘴阶段了。老丈人要是有钱人或者祖上曾经是员外,免不了被蔑称为“土豪种代”“财主羔子”;老丈人是木匠的话,怼来一句“你大(父亲)破料寻纹嘞,你白识棒是胡抡嘞?”也毫没含糊。若是个当数学教员的,“‘三八二十八,明忽你二个’你老子怎养下的你这么个木脑慫?”无疑须应对类似于这样的“磕哒”。丈母娘若是戏曲演员,通凡被糟蹋为“戏儿子”,自当没跑。或者老丈人若是“炭猫儿”(煤矿工人),无妨会被撩起衣衫,煞有介事地查看查看肚皮,尔后笑眉圪眼并不言语,这便有三分阴险掺乎进来……其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是看看老丈人的千金把你的肚皮算噌黑没?
“爱耍的人嘴头子上操心操得多,好串门子(偷情)的腿巴子上用得功大”。一是主观上看动力,爱耍不爱耍;二是看能力,耍了耍不了,耍得好不好。笔者经过多年的考察,归纳出“耍妻家”四大要素分别为“逗兜抖斗”。同时发现在技法上也是花般彩样,高下有别,比如有蜻蜓点水式、由浅入深式、旁敲侧击式、装疯卖傻式、请君入瓮式、铺毯下马式、无踪无影式等等等等。
下来具体演示一个“挖坑儿”小段:
迎你小舅子媳妇儿事情像办大嘞,听说囊弄(多花钱)嘞?
噢——没少弄!
你算弄两个来嘞没?
——弄少了还不算!
你丈人弄得多?还是你弄的多?
那穷的慫也没!拿什嘛弄嘞?!
……
通常情况对垒双方不设掩体,就端站着扫射。交锋间并不接对方的“下音”,就各说各话,自顾排侃。嬉逗有之,排侃有之,巧骂有之,猫递爪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若是对方心不在焉,或敷敷衍衍,或虚晃一枪,无心应战挂起“免战牌”,这就点到为止。若对方也钉子锛子,箩子锯子,当仁不让,如此,才可见识一番发展的起伏和高潮的沸腾。
人有种种,地有垅垅,你咋嘛跟你丈人长得越来越相xi像嘞?
耳朵后之来咋吤越绵嘞(动手抚耳),跟细绸绸也似……
听说你丈母下说下个老干部嘞?给你瞅睨下新老人!大喜事,老婆再不要受罪嘞,咋要好好贺嘞啊……
坡坡不像坬坬像;你妻姐的二小子,为甚越长越像你嘞啊?!
你那挑担还是心好,不然早把你的腿巴子捣断嘞!
“冉长”一些,自将挖掘一气对方妻家的一二私密掌故,漏漏“死灰”,只点击重点细节,画龙点睛。多数情节跳跃,半铺半展,难见纵深。意境上类似于作诗,腾开的想象空间较大,朦朦胧胧,意味深长。又好像“打水漂”,轻轻重重,微步凌波,直见得石片儿蹦蹦跳跳着掠波而过,优秀的居然连续不断着飞越过对岸去……
话说某小单位头目,一正两副,正头岳父名曰“文武”,大伙将他谑排为“文六”,其岳父巧言辩,人江湖,常给人家请去到处操办红白事情。一副职岳父是吹手,常姓,大伙将其新冠名为“常吹儿”。另一位岳母最爱牵红线说媒,这便挣得绰号叫“两头煽”。一日得闲,三人再行揲开嘴仗,不可开交;倏然间,一副职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语重心长道:“文六,文六!唉——我看咱咋再嫑鸡窝里乱扬棍嘞!你看,咱们有的总管,有的媒人,吹手也便已,现成就能凑起办一场喜事,一吵刨开毬事也弄不成,纯粹‘烂杆班子’嘞……”
兴致高涨,怼的上劲之际,急中生智捏编无中生有的故事,以期刺激对方的敏感神经,引惹来四围闲人的和一片激赏,心上莫名地涌起一番踌躇满志的成就感,自不在话下。不论皮皮处铙搲,或者老肉上抓挖,稀松平常,没人当真。最多比玩笑稍显沉坠,跟吷人又几近无涉,扦扦打打,不疼不痒,火候把握精准,终以不至于耍恼为底线。
传统社会人伦观念稽古男尊女卑,女婿一岸大大小小总还是算为“外戚”。“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儿一千,女八百”“皮皮亲不到骨殖上”“外孙子是条狗,吃了往回走。”“外爷亲外孙,瞎亲嘞”……
陕北是把女子嫁出去的女子唤作女客,老女客,女婿叫女婿客。一个外字,一个客字,内外有别,尽管“親字难掰”,毕竟还是限隔着亲情分量。细究起来,别人拿自己的妻家开涮,并不九分的敏感上心;宽容默许,不急不危,不知是不是“耍妻家”能够延续和发扬的一个主要的伦理依据。
“讼端可窒君试思,岁时邻里相谐嬉。”(陆游《论邻人》)或许在旁人看来,两个人费唾沫,闲嗑牙,实为趁彼此轮换着互相挼搓。殊不知,谐嬉耍笑俨然就是人际交往和增进友谊的一种特殊的“人情门户”,常听到的是,“人家俩个寻下门户嘞”“这些俩个门户重帒”。细究起来,“耍妻家”一方面反映出陕北民间语言智慧的光亮;一方面以人文内涵来解读,到底透视出陕北人遣愁索笑,苦中作乐的一种乐观的活法,其实是较为高级的街头市井文化、民俗亚文化狂欢。有道说,人生入戏,无非就是笑笑别人,顺便再让别人笑笑。
如此,“耍妻家”无疑折射的是陕北人宽豁的心境、风趣的心智和洞达从容的幽默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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