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开始第15期「有书看·有话说」的征集,书目为《恍然而立》
2020年,第一批90后已满30岁。这一刻的他们,露出了怎样的微表情?
也许,他们成了为学区奔命的家长,大厂里的永动机,家庭生活中的梁柱,眼看理想的烛光变得飘忽衰微,未被告知的考验从四面八方降临……
不知不觉,恍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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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期书目:《恍然而立》作者简介
澎湃?镜相
“镜相”是澎湃新闻开设的非虚构报道专栏,倡导文章兼具充实的信息量和有生命感的叙事属性。我们接纳优选的中文写作者,珍视平民视角,相信好的文章能同时抵达公共价值与私人表达,帮助人们理解自我与他者,观察时代的棱角。
内容简介
在这本书里你会看到:90后与时代钟摆共同震荡的痕迹,以及某些刻意绕开宏大的规训,成为独行者的选择。
他们哭泣,大笑,不惧、不羁。被捧在手心,接受呵护与馈赠,也被奚落刁难,迎受无形的宰制。
有的人如骆驼祥子般,在大都市寻觅安身立命的角落,也有人敝帚自珍,不惧于做出令世俗之人讶异的决定
他们挣脱疾病与原生家庭的捆束,强忍着迈过打击,继续迎接新一重的生之考验。
……
《恍然而立》真实记录了一组丰富、完整、强韧的90后群像,他们来自不同地域,背负着各自的期许。走过“而立”这个标志性的年岁,成为带着新伤旧疤的人间顶梁。
精彩试读
和尚枯荣刚满二十六岁,出家八年。枯荣身型高大结实,国字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放在诸多柔和沉静的东方佛教和尚里面,有种罕见的格外阳刚的男性气概。说话也不像其他和尚那样拘谨,多虑,慢条斯理,相反,他答什么都很快,反应快,语速也飞快。他喜欢质疑你,否定你,惯用反问句,而且逻辑能力较强,像个辩手。同时,他也非常友善,不希望自己的坦诚刺伤别人,所以说着说着,他总爱发出一连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嚯嚯嚯嚯”的魔性笑声。
枯荣正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说到内心深处的信仰,他变得严肃寡言,充满深情。写起夫妻之情的短文,他变得文绉细腻,流露向往。他一方面觉得出家真好,一方面又嫌当和尚太穷,一面劝人“少欲无为,轻安自在”,一面自己又为房贷、收入和对父母的责任焦头烂额……
他在众多寺庙与更加繁杂的世俗社会中行走,对和尚这个身份有诸多感慨和思索。他跑到社交网络上给陌生人解释基本的佛学知识,讲述自己作为一个和尚的追求,同为一具“凡夫肉身”的烦恼,希望能改变人们对出家人的刻板印象,赢得平等与尊重。
以下是枯荣的口述:
01
为何出家
我为什么出家?每个人出家的因缘不一样,我从小就想出家,但是为什么出家,你问我?我不知道。
我问过许多佛学院的同学和寺院的法师,你们为什么出家?大多是从小就想出家,莫名地想出家。为什么想?准确原因,说不上来。也许就像佛教里讲的:宿世因缘成就,现世善根成熟。
我家在佛法非常贫瘠的地方,广西红河边上一个地级市,全市只有一个小小的寺院,建设好还是近几年的事,在我出家之后。我出家八年了。
我今年二十六岁,小时候的事情好像都离得很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一家人住在镇上,更没机会去接触寺院和佛法。和尚,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他们须眉白发,武功高强,自称“老衲”。我和姐姐打闹时,扯上被单当袈裟,挥拳舞脚,感觉自己战无不胜。
有次爸妈吵架,我用粉笔头在桌子上写:“如果你们再吵,我就离家出走,去当和尚。”写完跑回房间装睡。妈妈拿衣架拍打我身,没好气地说:“要是等我晾完衣服,你还没把桌子擦干净,你就等着挨打。”我最爱我的妈妈,在她面前,我没有骨气地认了怂。
一个奇热的暑假,我和姐姐在院子里玩抛石子的游戏,大门敞开着,正对笔直延伸的街道。我远远见到街头一个身披金色袈裟的大和尚笑眯眯地朝我走来。我和姐姐忽然很害怕,撒腿往楼顶跑,我家的楼房一共五层,楼顶开阔,放了鸡笼养鸡,我们跑啊跑,跑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跑到顶楼,发现再无处可去。姐姐躲在门后,我钻进臭烘烘的鸡笼,一抬头却见大和尚蹲在鸡笼外边,定定地看着我。他拽起我的领子,胳臂粗得像个木桩,拎我出笼,跟拎只鸡似的。他笑眯眯地说:“你跟我去当和尚。”这话一下子就把我吓醒了。这个梦我记得清清楚楚。
上初中后,我算不得一个好学生。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天黑后,三四个同学一起蹲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轮流抽一根烟,等喜欢的女孩路过,用手电筒晃她。看她们躲闪,发嗲,谩骂,夹着腿小跑离开,我们会笑得地上打滚,压倒灌木一片。我们引吭高歌,认定谁将来一定是谁的媳妇儿。我当年用手电晃过的人,如今都生二胎了。
自然没有考上高中。家里托奶奶娘家的关系,奉上两只肥鸡,拿到一个校址设在乱葬岗、正在逐个清理坟头的学校的名额。九月入学,天气炎热,我第一天去顶楼的集体宿舍,发现空间之逼仄,人人只能螃蟹似的侧身行走。为了省电省钱,学校也不让开风扇。我只好找班主任反映情况:“不开风扇,我睡不着。”
“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享受的?”班主任反问道。她是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姑娘,一开口却像久经历练,说辞一套一套的。
我不懂这种逻辑,开个风扇就算享受吗?要享受我来这享受啊?我的不快都挂在脸上了。
后来,班主任晓之以理:“现在吃苦,是为了以后不吃苦。我在这里读了六年,也没嫌弃这里。”
这话可叫我暗暗吃惊,高中只有三年,她怎么读了六年?复读三年才考上师范?可见这所乱葬岗高中的教学质量有多差。我去小卖部打电话叫我爸接我回家。高中只上一天便告结束。
2008年,举国欢庆的北京奥运会刚结束,我过完十五岁生日,进入社会,学着为生计而奔忙。我卖烧烤,做大排档,当保安,做销售,但是仍惦记着出家。有次我跟我爸说,我想出家。我爸吐着烟圈告诉我,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别说出家,你去贩卖军火我也不管啊。说完他露出“我儿子才不会出家”的自信的笑容。
十八岁那年,我在工作日因为醉酒睡了两天,醒来看到很多店里来的未接电话,床头呆坐片刻,收拾收拾东西就搭火车去浙江,找师父出家了。
一年后,我回家看父母。我爸来车站接我,看到我第一眼,先是高兴,然后是无奈,失落。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上车吧。一路无话。
02
寺庙生活
我在浙江、福建、南京、北京的寺庙都待过。我在佛学上精进,既学习佛法典籍,也四处云游增长见识,一晃八年已过,大体可说满足快乐。如果你问我究竟在哪里获益,这个问题会像“你为什么出家”一样,没有明确的答案。只能说,我这么走自己的路,比一直待在故乡小城过下去,人生要轻便和开阔,也更值得深思和回味,如果这也算于自身有所裨益的话。
出家前,我一直以为和尚既然遁入空门,不问俗务,那日子一定过得清闲散淡,喝喝茶,诵诵经,敲敲木鱼,乃至会闲散到不知干啥。在浙江出家后,我开始按自己的理解过寺院生活。那时,寺院正在修缮,师父每天四点起床,和水泥,搬砖头,挑沙石,忙到晚上九点睡觉,天天如此,只为省一点人工。师父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国和尚的形象,两件衣服,两双鞋,一个斗笠,三衣钵具,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全部。
我呢,一开始每天睡到自然醒。没多久,师父忍不住对我说:“你啥也不干,是来庙里做佛的啊?我庙里不养闲人!”于是,我也四点即起,跟师父一起当民工。可人没办法用苦力取代苦思,身体累极也阻挡不了脑子跑马似的活动。过了小半年,我跟师父说:“我要去上学。”我以为师父会挽留,说辞都想好了。可是师父一听就说:“你走吧。有句话叫‘三不留’,还俗不留,受戒不留,参学不留,你走吧。”
告别师父,我南下到福建一所千年古刹。庙与庙,里里外外的差异很大,就像不同学校、不同医院、不同小区,差异可以非常大。这所庙规制庞大精美,僧侣和信众都很多。派别来说,这是一所丛林制度下的禅宗寺院。没有师父关照和疼爱,不可耍脾气偷懒,只能跟着常住,叫“随众”,也就是随着众僧,别人干嘛你干嘛。春夏秋冬,日复一日。丛林生活时间表的流程如同时间的流逝本身一样,不容任何挑战和偏移,哪怕你病倒卧床,也不容任何商量:
4:30 起床
5:00-6:00 早殿
6:00-6:30 早饭
6:30-7:30 打扫寺院(寺院占地三万多平方米)
8:00-11:00 上课
11:00-14:00 午饭,劳作
14:00-16:00 上课
16:00-17:00 晚殿
17:00-18:00 晚饭,散散步
18:00-20:30 晚研习
21:30 熄灯睡觉
这所寺庙有“禅农并重”的传统,开荒种菜,实现部分自给。然而,在山上种菜,再悉心照料成活率也比较低。和尚们都挑着自己的粪去浇菜,没人考虑到粪是脏的,因为粪浇出来的菜,又绿又香。
一位法老跟我们说:“这是大地的恩德,大地的贡献很大,大地承载万物,从不怨言,大地滋养万物,也不要回报,大地含有宝藏,也从不骄傲,大地净化万物,也从不嫌弃。做人啊,要像大地一样。”
法老九十多岁,当了七十多年的和尚。他的同学里,有卸任的佛协会长,已故的副会长,全国重点寺院的方丈和主持,还有众多佛学界领袖。法老却没有任职,只在一些无人问津的文物研究和梵文研讨会相关的佛教新闻里出现过几次。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任职的法老接近起来也没有距离。我们喜欢找法老聊聊历史。文革十年,法老躲进深山石洞,研究梵文和石经,有人问及这段经历,法老就说:“我怕死哎,我跑到山里搞石经去了。”法老是石经的权威,但也没什么头衔。他很想出一本梵文字典,但是没有钱,出不了。又没有人愿意跟他学梵文。料想自己一生的研究会随着将来生命的结束而泯灭,法老不开心了。有次他跟我们讲:“我的同学都死得差不多了。”
法老越老越瘦,背也驼了,走路很慢很慢,他的手里经常拿着一截红布包的水管子,边走边捶背。天冷下雨,他就带上一顶小黄帽,外加一件大褂,在寺院里散步。我在远处看着他,从他身上看到僧人的气度,那种我从未在自己身上发觉的气度。
相反,我从自己身上发觉了别的。那时,算是当和尚不久,去了寺庙,一切劳作安排,我都唯唯诺诺答应着,施行着,并把这当做“修行”。我发现自己开始像很多早年出家的年轻和尚,目光游离,答应一切:
不许用手机
不许出山门
不许吃零食
桌面上不许有东西
垃圾桶不许有垃圾
不许跟法师顶嘴
法师没有错,永远是自己的错
两年后,我从这所寺院离开。
03
同道中人
出家以来,我的思维方式、观念和心态变化很大,个中缘由,自然与自己所见的其他和尚分不开。譬如,生死观。我之前对死亡怀有恐惧,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感觉死是一件非常沉重、恐怖又悲伤的事,需要人费尽心力去应对。但佛家思想、寺院生活和其他和尚,一点点瓦解了我的这些想法和感受。
有一年四月初八,佛陀圣诞,法源寺要举办盛大的浴佛典礼,信众云集,非常热闹。早晨,打板的和尚照常打板上殿,所有人看得真真的。他大概四十岁,干瘦如柴,下巴上有颗比戒疤还大的黑痦子。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和尚叫什么,提到他时,就叫他“打板的”。迎面当然也叫“师兄”。每天天一亮,打板的用小木槌敲击檀板,游走于大殿和禅房,以错落有致的板声唤醒大家。等到寺院有重大活动,自然也少不了打板的。打板的站在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脚边,非常醒目。他面色庄重,左手提着檀板,檀板上写着偈语:“谨白大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各宜醒觉,慎勿放逸。”
我记得浴佛下来,阳光灿烂,人潮涌动,大家都很兴奋。这时,有人来通知常住:“有人往生了,要安排肋念。”人群里开始议论纷纷。
“谁死了?”
“怎么那么会挑日子。”
一个细细的声音说:“打板的,是打板的死了。”
“刚才不是还打板上殿吗?”
“可不就是!”
我们进了打板的房间,准备肋念。房间是很明显的职工式摆设,床,桌子,桌上摆着茶杯、闹钟、眼镜和一份卷起的报纸。我突然想,如果我死了,我那些茶叶怎么办?我还有那么多舍不得的东西,舍不得的人,我一定会比床上这个人死得痛苦百倍,千倍。可是,他眉头很舒展,嘴角似乎在微笑,那表情表示他走时很平静,自自然然。
和尚圆寂,寺庙要举行茶毗仪式。打板的并不位尊身贵,他的仪式也和众多僧侣一般简单。这项工作主要由烧死人的和尚来操作。每个和尚在庙里总有事干,看殿的叫香灯,烧火的叫火头,看门的叫门头,打板的叫打板的,烧死人的,就叫烧死人的。
烧死人的手上烧过的怎么也有两位数了。烧人是个技术活,如果柴火不够干燥,如果木柴搭得不稳,如果不注意观察风向,火烧到一半灭了,那未免尴尬。这个和尚烧人,总能烧得一干二净。
我们把打板的尸体抬上化身窑时,烧死人的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高高的坐在上面,肤色暗黑如一堆木炭。他正在百无聊赖地剥花生吃,吃完一把,花生壳扬手一撒,纷纷落在打板的尸体上。他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指挥我们怎么摆放尸体。等我们把经念完,他从旁人手里接过火把,塞进化身窑,不一会儿就是熊熊大火,死人烧得噼噼啪啪响。
烧死人的缄默地盯着窑口,面无表情。当火烧得分外红旺时,他才微微点点头,脸上露出某种认可自己的满意的神色。
我从没见烧死人的和尚笑过。
但是有一个和尚,动不动就大笑,高兴或发怒都伴随着一连串雄浑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往往别人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是天王殿的“香灯”,负责照看殿堂香火,香烛快燃尽时,点上新的,预示佛法命脉像香火这样绵延不绝。香灯长得胖,圆脸,牙齿齐整洁白,看上去很像他照看的天王殿里的大肚弥勒。
即便是寒风彻骨的冬天,香灯也从不穿鞋,外号“赤脚大仙”。有次我问他:“你不冷吗?”
“冷啊。”说完他配音似的,牙齿发出打颤的咯嘣声。
“那你不穿鞋?”
“哈哈哈哈哈……”
和尚们各个不同。我花了很多时间讲他们,拍他们的日常,把他们存在电脑硬盘里,或者发布到社交网络。在给网友们普及有点枯燥的佛学基本知识时,我也插入讲讲这些大活人。2016年,我在网上有过一段比较风光的时期,累积了两三万粉丝。有广告商找到我,让我给他们写软广,我本来很高兴,终于可以挣一份收入了,但一听说是写“纸尿裤”的广告,我就迷茫了。我熟悉和尚怎样生死,但不懂婴儿怎样排泄。
因为在社交网上挺活跃,也有些人骂我,说我不像个和尚,和尚应该怎样怎样,不应该怎样。我觉得很搞笑,做和尚这我专业呀,你一个道途听说的人来教我怎么做和尚,这不荒唐吗?
04
世俗社会
和尚出门,接触世俗社会接触在家人,就会感到比较无奈。社会上的人对和尚充满不解、好奇和偏见,以致言语不友善、不尊重、爱挑衅,都很常见。大概是因为根深中国几千年的正统是儒家思想,儒家注重现实和现世,这与佛文化必然存在很多的冲突。
有一次,我在一趟从广西老家回北京的火车上,买了一份十五块的盒饭,在周围人的注视下,慢慢下咽。我剩了鸡肉在饭盒里,吃完正起身去扔掉时,一位相当肥胖的中年男子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似笑非笑地问:“你们不是能吃肉吗?”
我说:“不能。”
中年男子点点头,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说道:“那你们也不能浪费吧。”
“是的。”
“啊,那你这个,”中年男子提高音量,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真理,又惊又喜地反问我,“肉不吃,是不是要扔掉?扔掉是不是浪费?浪费是不是不行?你们佛教,很矛盾嘛!”
我想反问他,你买瓜子吃皮吗?买榴莲吃皮吗?但我没有说话。不是我吵不过你,和尚熟读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你知道吗,里面都是印度祖师跟别人吵架的逻辑和艺术。
因为我的沉默,中年男子冷嘲道:“哟,现在的和尚老牛逼了。”说完围观的人们都跟着笑了。有个妇女磕着瓜子说:“别介意,这都是假和尚。”
我转头看向窗外。火车正呼呼穿过一个山洞,外面黑魆魆的,什么也没有。我只能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的脸,它像我此时的处境一般孤独冷傲。
一个人从出家,到受戒,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僧人,最短也要两年。首先,要满足出家的硬性条件:信仰纯正、单身、健康、无官司债务缠身、非犯罪在逃人员,年龄六十岁以下,生活能自理。然后,到寺院找客堂,说明来意。寺院会安排你留下,为寺院无偿工作一年以上,并潜心学习课诵,这叫“净人”,即预备的出家人。学习期满,师父择日给你剃度,成为“沙弥”。沙弥再学习至少一年,掌握基本佛学知识和寺院规矩后,申请去戒场受戒,那是极庄严又极痛苦的一个月。受戒完,国家宗教局发给你一个戒牒,这相当于一个证明。有了戒牒,你才成为真正的和尚。
还俗,相比出家的漫长繁复的流程,则十分简单,把戒牒往上一交,就行了。
有次在北京搭出租车,司机问我:“你们现在都可以还俗是吧?”
我说是的。
我看到司机从后视镜里貌似很懂地瞥了我一眼,瘪瘪嘴说:“那你们当几年,钱捞够了,还俗不就完了?”
我有点反感这副腔调,但还是耐心打了个比方,帮助他去了解。我说我们出家,就意味着不结婚,这个选择是慎重的,跟你们结婚一样慎重。我们还俗,也跟你们选择离婚一样慎重。我问司机:“你会随便结婚又随便离婚吗?”
我觉得情感和婚恋是世俗生活中最动人又最负累的一块。前阵子我跑去青岛玩,见了少年时代的一个好朋友,我们在沙滩上吹着清爽的海风,聊着天,非常高兴。我问他,你现在谈的对象怎么样?他反过来问我,你呢,啥时候谈对象?他跟我抱怨说,现在谈的这个对象啊,多么多么不懂事。我就开导他,你看我虽然很懂事,但是我并不喜欢你啊。
有朋友推荐我看金基德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讲人的情欲,世间的轮回。一个单纯的年轻和尚爱上一个姑娘,发生情欲,又出山追逐情欲,因情欲而行凶犯罪,后又回归寺庙,潜心修行。朋友坏笑着问我,一个人命里到底有那么一段俗缘好,还是什么也没经历过好?
我什么也没经历过,情感空白。但我能跟她说什么呢。“因缘没有好不好吧,佛陀讲的,每个人的业报不一样而已。”
我每天黎明去上早殿,每天开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礼拜佛陀。我从心底敬仰佛陀,因为佛陀一直带给我一种神秘的力量。我日夜礼拜,我知道我礼拜的是佛陀。我绕佛,诵读,能感觉得到佛陀在听。
05
父母、房贷与炒币
如果有钱,后方夯实,出家当和尚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纯粹去追求一种富足从容的精神生活且无后顾之忧,难道不是很理想吗?一个人没有宗教生活,对我来说,很难想象,很难想象。
这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因为即便是一个池子里的青蛙,个体差异也很大。我们班,像我这种穷人呢,我应该是最穷的那个了,生活上就等着每个月发钱。虽然只有一千块,但很珍惜,很开心。
我还喜欢“皮”,这和生长环境有关,我们那里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土话叫“癫”。皮确实很快乐。有天我经过寺庙一个荒僻的墙角,见铁门那边,地上放着两尊别人扔掉的破损的财神像。我觉得财神很可怜,富贵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我跟财神说:“我放你出来,你保佑我发财。同意晚上托个梦。”
讲起钱,有些电视剧台词也很有意思。
“张工,这,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张工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富贵险中求。就看你有没有这胆儿了。”
还有人说,“只要给够加班费,当牛做马无所谓,我出来打工,我不惦记钱,我惦记什么。”
我截了这些图,发到朋友圈,有人说我掉钱眼儿了,有人说我出世入世都大大方方,很有趣。其实也没有人真的了解和关心我,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一份生活要过。当然了,我也不在乎,就是自嘲玩玩。好玩的东西很多啊。
我的负担要重一些。我在帮父母供养一套房子。我父母离开镇上的老家,去城市打工,在一所快捷酒店做保洁,包吃住。买这套房子之前,他们在城里没有住房。我妈拿所有积蓄,付了十万块首付,我每个月还两千房贷。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说了我当和尚每个月领一千块,和尚挣点外快,很难。北京城又那么大,好不容易有个三百块的生意要谈,你得公交转地铁,在交通上折腾四个小时。想想算了,受不了这种罪。好好待在那儿,别出状况就行,有次我得了场硬是熬不过去的重感冒,买了药,半个月工资就没了。我没有医保和社保。
去年比特币、区块链这些虚拟币不是很火吗?有关系好的居士告诉我怎么炒币。有个两百万的机会我没把握住,我现在跟你提起,都想抽死我自己。我跟老师一样,也只能扔那儿不管了。
有人觉得炒币、炒股这些事,和尚做不得。其实戒律中并没有明确的规定,所以严格讲不算犯戒。和尚不是古代人,总要和现代社会同步吧。贫穷不是一种美德,如果能摆脱贫穷,我为什么还要忍受它呢。
我的师父们对我影响比较大,更像父亲。
我不想提我爸,提起我就有气。我爸嗜赌,累死累活挣点小钱,都在牌桌上赌掉了。苏大强你看过吗?我爸就是那种人。还是因为嗜赌,想方设法从我这里诈钱。有次我回老家看望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他忽然抽风似的倒在地上,嗷嗷叫,说不行了不行了,要送急诊。他住进急诊,医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好来个全身检查,从头到脚CT扫描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好安排他住院。第二天醒来,病床上不见人,您猜怎么着?我在麻将桌上找到了他,人好好地坐那儿搓牌呢。那一晚,花了我四千多块。四千多块啊!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真正好的情感生活是稀缺的,不是按需分配。我爸我妈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我很庆幸当了和尚,不用结婚。你觉得爱情和婚姻很好,你问我,不恋不婚会有遗憾吗?那我问你,我觉得出家很好,你不出家,不感到遗憾吗?
跟你讲这些,现在我后悔了。你们引以为傲的东西,比如帮父母买房,很可能是我们的羞耻,应该避而不谈的。佛教有三不谈,其一就是家庭。但我们也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对父母的责任,这与信仰是一致的。出家做和尚,不是做神仙,都是凡夫,我们不是活在唐代,所作所为也不能与时代脱节,与社会脱节,更不能泯灭人性。
经过多年学习,如今,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好一个和尚,在学修上也有一定的进步,终归没让自己失望,没让教育我的法师失望,应该也没让菩萨失望,这就够了。少欲无为,轻安自在,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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