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名碑《张玄墓志》,全称为《魏故南阳张府君墓志》,因清人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而称为《张黑女墓志》,延用至今。
关于“张黑女”三字,有直接读为“张黑女”的,也有读“张褐汝”的,莫衷一是,各有其说,颇难定论。
先说“黑”字。
黑,《说文》注音是“呼北切”,说明汉代人是读“hei”这个音的。而后来的《集韵》、《韵会》、《正韵》都注音为“迄得切”,读“he”。而《平水韵》将其列入“十三职”入声,也是“he”这个读音。
白居易《卖炭翁》有“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其中“色”、“黑”都是入声“十三值”同一个韵部。
那么,古人读“黑”如“褐”(入声),是显而易见没有异议的。实际上,“黑”读如“褐”依旧保留于现今许多方言里,如东北人、山东人说“乌漆墨黑(he)”。
问题是,现代汉语规范里表示黑色的这个“黑”字并没有“he”这个音,且取消了入声。故而用普通话读古诗词遇见“黑”字,规范读法自然以“hei”为宜,即便读起来并不押韵。
但另一个问题是,姓氏、地名用字由于长期使用于口语,故而保留了大量古音,如果改读音就会形成混乱。比如“六(lu)安”如果读成“liu安”,大家反而不知道说的是哪里了。再如人家本来姓“仇(qiu)”,真没有让人姓“chou”的道理。所以,现代汉语规范里又在姓氏、地名用字里特意地保留了古音。黑,作为姓氏,依然读如“褐”。
“张黑女”中的“黑”字,并非姓氏,只是名字,那么应该读古音还是今音呢?我们想,在现代汉语规范制定之前,人家一直叫“张he女”,规范改了,你喊一嗓“张hei女”,恐怕人家并不知道在叫他。
这如同有些方言里“波”读“po”,我们邻居叫“冯二po”,你叫他“冯二bo”,他还以为你叫别人呢。
不过,张黑女早已是古人,你怎么称呼他也都是他,即便依据现代汉语规范叫“张hei女”也并不会造成太大混乱。
可见,这个“黑”字怎么读的疑惑,只存在于今人,在古人那里并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一直读“he”。
但古人对“女”字的读法,也面对着如同今人的困扰。清代金石学者们就煞有介事地对此进行注音,说明当时的读法并不统一。
清人黄本骥《古志石华》注:“女即尔汝之汝。”但因何得此结论,并没有说明。
女和汝,作为第二人称的“你”,都属于借字。女,本义是女子;汝,本义是水名,即专为汝水所造的字。
女字的读音,从《说文》以来的记载都是“尼吕切”,就是现在的读音。汝,在上古音中归“鱼部”读“日母切”,而“日”字读“yi”。也就是说读音接近“尼吕切”,这也是选用“女”做声旁的原因。
而由于女、汝同音,才被需要表达第二人称的时候两两入选,所以表示“你”的字出现了“女”、“汝”并存的现象,我们称之为两字相通,是为“通假字”。
“女”和“汝”一开始就有细微的读音差距,这种差距后来越拉越大,直到今天成为听起来大不相同的两个读音。当“女”作为“你”讲的时候,就必须追“汝”这个音,读“ru”。
但这里要特别注意,“女”“汝”相通仅仅限于作为“尔汝”之时,其他语境下并不相通假。那么,在张黑女这个人名里自然应当读“女”的本音,而不应当读“ru”,更不能做“汝”解。
难道“张黑女”的名字就是明摆着要“抹黑你”的意思吗?
同为清人的汪鋆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就把“张黑女”的“女”作为“女子”来理解。按说,这个理解下应该支持读本音才对,但他却是读“汝”的支持者,并给出了奇葩的原因。
他在《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里做注说“玄既解褐做中书,不应如徐夫人、冯妇作女称也,黑女当作黑汝。”不能读“黑女”而要改为“黑汝”,是因为做官后身份地位变了,不能女里女气啦。
这个理由自然太过清奇,不过也说明人家本来叫“黑女”,而不叫“黑汝”。
由此更能说明,张黑女的女,就应该读女字的本音,读“汝”或作为“汝”的通假,实在没有过硬的理由。
综合以上,“张黑女”在他本人生活的时代,一定是读如“张褐女”的。也就是说,读的是“黑”字的本音同时也是古音,以及“女”字的本音。
从头捋一下。
第一、不应该存在分歧的是“女”字,直接读本音即可,且今古读音并没有需要特别留意的差别。
第二,“黑”字,古音为“褐”,今音为“hei”。你求古雅就读“褐”,随今俗就读“黑”本音。
所以,“张褐女”、“张黑女”两种读法,我都支持,但更倾向于简单化一些,直接读“张黑女”。而“张褐汝”、“张黑汝”之类读音的支持者,并没有有力的依据和逻辑。
古人的名和字往往有所关联,张玄字黑女,玄即黑,黑即玄,这符合名和字相互转注的规律,那么,这个“女”字又作何解呢?
这要从北魏汉化政策来分析。
北魏由少数民族鲜卑族拓跋氏建国,孝文帝时进行汉化政策,不仅改汉姓,同时还改汉名。在姓名汉化过程中,往往新起汉姓和汉名,而原名作为字。
张黑女,很可能鲜卑族的名字叫“黑女”,而改姓张,另起名“玄”。那为什么名字叫“黑女”呢?其实,既不是人家长得黑,也不是像女人。“黑女”二字是鲜卑语读音的汉字表示,鲜卑族读音为“he、nǚ”。故而“黑女”不能用字面含义来解释。但在起汉名的时候,这个“黑”字反而派上了用场。
这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黑女”的“女”一定是用的本字本音,万没有在这种确定读音的情况下而选用一个容易引起分歧的“通假字”的可能。
结论:
“黑女”是张玄鲜卑族的名字读音,汉化政策时选了张姓,原名“黑女”用作字,另起汉名为“玄”,故而有了“张玄字黑女”的新称号。“张黑女”的读音,如果你求古雅,就读古音“张褐女”,入新俗就读“张黑女”。而本人更倾向于“张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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