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去前门听戏还是路过,我总要在大栅栏东口内路南,妇女服装店对面的那间小铺子门口停一停,看上几眼。几十年前,那曾是有名的鼻烟铺“天蕙斋”。这小小的店堂里曾留下了许多我青年时期与我的老师丁永利先生、李洪春先生及多位梨园同行相处的美好回忆。
大栅栏历来是热闹地方。那时,瑞蚨祥绸缎店、祥益绸缎店、同仁堂药店以及当时最时髦的楼上咖啡馆、楼下卖洋点心的二妙堂等店铺一个挨一个。
在这样一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店铺中,仅一间门面、三间勾连搭进深的天蕙斋就挤在当中。门框上一块既不大也不新的匾上有天蕙斋的字号。
外边既没橱窗,里边也没货架子,只是进去几步,迎面横着一条东西向的柜台。沿东、西墙两条长板凳上和柜台后边总坐着些喝茶、闻烟、聊天的人。
柜台后案子上一字儿排列着几个青花瓷罐,上面贴着已经发了黑紫色的红纸条。如果不临近瞧瞧那上边的字,还真难猜出这是个卖鼻烟的铺子。
虽然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儿,可不仅在前门一带,就是在全北京也有其惊人之处,这是因为它有一段可以娓娓道来的与梨园界关系密切的往事……
当年,人们只要走进天蕙斋,抬头可见案子上方横悬着一块长约六尺、宽二尺多罩着玻璃框的大匾:白缎子上绣四个大字——“香妙心清”,左右斜对角各绣着几叶兰草。
雪白的缎子黑色的大字和兰草十分醒目,这且不说,上面还绣着赠匾人的名字:第一位杨小楼,下边有余叔岩、梅兰芳、王凤卿、王又宸、李洪春……几乎集中了当时北京京剧界所有出类拔萃的演员。边上一行小字,是时慧宝先生所书。时慧宝老先生的字早已为世人推崇,更何况还有这么多舞台宗匠和氍毹圣手的联名呢。
四十年前我也曾是天蕙斋的常客,那块匾我至今印象仍然很深很深,那是天蕙斋和梨园界关系的最好证明。
说来话长。相传鼻烟是明朝时传入我国的。是用较好的晒烟加入些名贵药材精磨成粉,再用茉莉花熏制密封而成,闻了有清神明目、防疫通窍的作用。另有种洋烟,分酸、膻、糊、豆、甜几种味道,据说有禁锢小便的妙用,清廷王公大臣朝见之前常要闻点。
鼻烟装在小鼻烟壶里,用手捏上点送鼻子里一吸,确有种提神的作用,比起水烟、旱烟又方便些,销售量也就大于水烟和旱烟。
但到了清末,纸烟应运而生,达官显贵的日子也不似以往,鼻烟渐渐出现了被淘汰之势。这使经营鼻烟几百年的天蕙斋生意日渐萧条。正当它挣扎于困境之时,忽然又回光返照地显现出一段近四十年之久豁朗的坦程——这正缘起于它与梨园界的关系。
已经故去的几位老师和仍健在的李洪春先生都告诉过我这样一个真实、生动的故事:
辛亥革命前几年,一天黄昏,一辆篷套崭新、十分讲究的轿车驶进大栅栏,在冷冷清清的天蕙斋门口停住了。里面出来一位瘦瘦的老头,头戴小帽头,身穿天青色长袍,外罩琵琶襟坎肩,胸前还有条怀表的金链。虽然他举止动作不快,也能让人感到这老头身手矫健不凡。
正当他撩起长袍上台阶时,掌柜隔窗户就认出来是谁,忙不迭地跑出来迎接,“哟,谭老板,您这是……”边说边搀进去坐在柜台里头。伙计也赶忙端端正正地送上一碗盖碗茶来。来人正是当时鼎鼎大名,曾受清廷四品官服衔,有“贝勒”之誉、号称“伶界大王”的谭鑫培。
恰这时已有看戏的观众经过,见有轿车停在这儿,好奇地往店里看,人们禁不住喊出声来。一会儿工夫,各个相传地,都往天蕙斋跑。人们扒窗户扒门地往里看,有的人索性进去买鼻烟,为的是凑近了瞧瞧谭鑫培,一时天蕙斋被围得水泄不通。
掌柜的问候之后,谭鑫培掏出个精致的鼻烟壶递给掌柜的,“您受累给我装点儿。”这是谭先生的第一句话。
掌柜的从柜台底下取出个半大的青花瓷罐,从里往外一朵朵地拿出刚放进去不久,沾满了鼻烟的鲜茉莉花儿,又一点一点地把上头的鼻烟抖在纸上,最后装进烟壶里说:“今儿您来的巧,早上新来的花儿。”
谭鑫培一手端着盖碗荼,一手掀着盖慢慢说:“我还就爱闻‘锅儿里挑’。”(“锅儿里挑”本来指直接从锅里挑出的面条,这里指从鲜花上抖落下来的鼻烟,这样的最香。)
掌柜的不住地说:“往后您还是打发人来,要不,叫人给送去。”
谭鑫培又问了问买卖,掌柜的连声说着“托您福”。
谭鑫培装好烟壶后起身冲掌柜说了声:“回见您哪!我得走了。”掌柜和伙计们就一个搀着,一个扒拉开那些堵着门口的人,才把谭先生送上车。
谭鑫培一走,外边真像开了讲演会,有的人不住地学着谭先车说的那几句话,还说:“谭老板不怪是好角儿,说话多和气、有气派!”有的就评论谭先生从台阶下来的那两步走,说是像《黄鹤楼》里刘备下楼的架式,透着戏味那么浓。有的说,瞧见本人,再闭眼想想谭老板台上的腔儿就过了瘾。更多的人是谈论看多少次戏也难得瞧见一回他本人。
掌柜的听着人们热烈的议论心里自然高兴,就接过话茬儿冲人群大声说:“要不是特为买这儿的‘锅儿里挑’,就手儿来看看我,他老人家可不是常出门的主儿!”
没几天,北京城就传遍了谭鑫培亲自到“天蕙”买鼻烟的事。名人的使用是对商品最好的宣传。一时间,来买鼻烟的、碰运气看谭鑫培“庐山真面目”的,打听谭先生或其它名角消息的络绎不绝。梨园界中谁不敬慕谭先生的艺术,仿他台上也仿他台下,闻鼻烟的于是也大增,天蕙斋的买卖又红起来了。
掌柜的琢磨:谭老板怎么会亲自来买鼻烟呢?猛然想起半月之前,谭老板打发人来买鼻烟时,自己说过“眼下买卖不好维持,都抽卷烟了”的话来。掌柜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打那以后,只要是梨园行的人,不管买不买鼻烟,都是让进送出的热情招待。伙计们到戏园子看戏当然也现成。梨园界的人无论路过,还是演戏前后,总要到铺子里歇会儿聊会儿。几天不去就好像有什么事没办,而若是有谁连着几天没去,天蕙斋也着急地让人四处打听。
久而久之,这里成了梨园界联络事务的中心,那块匾就是谭鑫培先生发起要送的,但不知为什么一直迟迟未能实现。
直至谭先生故去(1917年)后不久,那块由众多梨园名宿联名赠送的锦缎绣字匾才送到天蕙斋悬挂起来。这更是吸引了人们。
那时无怪乎有人说,天蕙斋三百多年占的是天时,天时过了又占地利和人和,看来还得对付三二十年!
这话还真不假,自谭鑫培先生亲自去买鼻烟,天蕙斋和梨园界关系的日益密切,天蕙斋买卖的兴隆真是日甚一日。
轮到我这一辈人常去天蕙斋时,已是四十年代了。那时,天蕙斋鼻烟铺除了零售,还经营往内蒙、新疆等地的鼻烟批发业务。我的老师丁永利和李洪春先生每天上下午必去,我也就常去。
当时,天蕙斋内除了那块醒目的“香妙心清”大匾横悬店里之外,桌子上的茶壶茶碗也都烧着时慧宝的字画,非常雅致。案子右后方是高高的帐桌,帐桌后高高的隔壁隔开两屋,从靠西墙的小门可以进去的那间小屋里有桌椅等极简单的陈设。丁永利先生就常在那间小屋里给我说戏。屋西角还有一个窄窄的小楼梯通楼上,中午回去晚了,掌柜和伙计们就留我们在楼上小屋里吃饭——天蕙斋与演员们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那时,大栅栏西头的樱桃斜街是北京梨园公会的所在地。比起梨园公会,天蕙斋的位置对梨园行来说就更为优越。因为从天蕙斋拐进粮食店街就是“中和大戏院”,往西有“三庆戏院”、“庆乐戏院”和“广德楼戏院”;出大栅栏往东是“广和楼戏院”,进鲜鱼口有“华乐戏院”,所以天蕙斋恰恰在众多戏院的包围之中。
那时候,梨园界物色演员、打听消息、分戏份、发包银,甚至有时催戏的人本应到演员家里去催的,也把催请单索性放在这里。谁一时有事找不到人没关系,在这里小坐或给掌柜的留下话转达,都从来没误过事。别看小小天蕙斋,多少次演出约角事宜就是在这里当面拍板成交的。
当时天蕙斋的常客中除了我和我的老师丁永利、李洪春先生之外,还有马德成、曹玺彦、许德义、李多奎、刘砚芳、刘宗杨、李万春、宋遇春等等,算也算不过来。不少票友戏迷也每天来凑热闹,有名的“醉鬼张三”也常去,只是很少开口,常是眯缝着眼喝茶养神,天蕙斋里总是那样顾客盈门,宾客如云……
一晃几十年,随着卷烟生产的上升,鼻烟需求量越来越少。解放后天蕙斋也就在大栅栏消失了。现在每到前门我就想起天蕙斋来,也还想起杨掌柜、伙计小赵、小夏、小沈……如今,那块可以做为天蕙斋与梨园界关系的最好证明的、那么多舞台宗匠赠送的绣匾也不知可否有人妥为收藏。我觉得,在梨园界的整个历史上是应当有天蕙斋鼻烟铺一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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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和声明
本文图片部分源自网络,侵删。
本文转自选自《燕都》1986年第3期
原题《谭鑫培与“天蕙斋”》,作者王金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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