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长聘契约与内卷

（一）

最近，内卷式竞争成为民众关注的热点问题。而内卷式竞争的重要原因是一般民众的小孩子，包括中产阶级的小孩子，基本上在同一赛道展开着激烈的竞争。这使得竞争的残酷程度直线上升。为什么小孩子为什么不得不在有限的通道展开竞争，而不能按照小孩子的特长进行差异化的竞争？

我们来设想一下，一个中产阶级的小孩子和大富豪的小孩子，两个都喜欢跳拉丁舞，父母也均对小孩子进行拉丁舞的人力资本投资。其实小孩子之间的人力资本投资的差异是不大的，因为国内拉丁舞也比较普及。即使是中产阶级的父母，也有能力去承担拉丁舞的培训费用，尽管大富豪的小孩子请的教师质量高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两家的小孩子之间在拉丁舞上一定会形成显著的差别。或者讲，出身于中产阶级的小孩子未必没有和出身富豪家庭小孩子竞争的实力。

现在，假设两家的小孩子均喜欢跳芭蕾，也假设国际上芭蕾舞的最顶尖水平在俄罗斯，国内和国际的芭蕾舞水平存在显著的差异。中产阶级可能会花费家庭收入的很高比重去培养小孩子的芭蕾舞技能，但毕竟国内的水平与俄罗斯差异较大，该小孩子成为顶尖的芭蕾舞舞者的可能性比较小。而大富豪则可以将小孩子送到俄罗斯最好的芭蕾舞学校，请最好的老师讲授芭蕾舞，其成为顶级芭蕾舞舞者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在此时，出身中产阶级的小孩子几乎不存在与出身富豪家庭小孩子竞争的可能性，即使两者的天赋类似，甚至中产阶级小孩子的天赋更好。

因此，现在在人力资本投资上，存在三条差异非常明显的赛道。第一条赛道是非常多家庭收入有限的家庭，依赖于政府对教育的公共投资，在基础教育和一般性人力资本投资上进行竞争；第二条赛道是中产阶级，在第一条赛道的基础上，利用自己有限的钱，希望小孩子能增加一点特长，以取得一定的市场竞争力；第三条赛道则是有钱人按照子女的兴趣、爱好和天赋，对其进行巨额的人力资本投资，以维持子女在未来的高竞争力。从现实看，第一条和第二条赛道其实比较接近，即不少家庭收入有限的家庭的家长可以以自伤的行为使小孩从第一条赛道进入第二条赛道，但在第二条赛道上的人，想要进入第三条赛道，则近乎不可能，则就造成了社会阶层的固化。造成第一条和第二条赛道的小孩子无法步入第三条赛道的原因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几乎在市场上所有的国家，人力资本投资均以家庭的内源性融资为主，无法通过外源性融资为小孩子的人力资本投资。为什么对人力资本投资的外源性融资如此的困难？

无论是物质资本投资还是人力资本投资，投资者是需要回报的，如果没有回报，为什么要投资？父母对子女的投资有基因学上和养老、感情等方面的回报，一个有钱人，为什么要为不是自己小孩的人力资本进行投资呢？

（二）

有没有陌生人对小孩子的人力资本进行投资的制度安排呢？答案是有的，而且还不少。下面的案例尽管是假设的，但在真实世界中确有很多。

我们将时间推回民国时期吧。一个10多岁的浙江农村小男孩家里出现了天灾人祸，不得不独自去上海谋生。大上海大上海，这个小男孩如何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生存下去呢？毕竟这是一个基本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农村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找到一家杂货铺，一个老板收留了他。这个老板和他签订了一个学徒协议（可能是有纸质的，也可能按照当时的行业惯例），要求这个半大小子无偿帮老板干3年的活，从端茶倒水到伺候师傅师娘起夜，什么活都干，包吃包住，但老板不给任何的钱；3年后，老板可以教这个小男孩站柜台，学习3年后出师，在做学徒期间，老板会少量给点工资，但钱仍然很少；在出师后，这个年轻人仍需要以半薪的价格帮老板干3年。这样，9年后，这个年轻人可以离开老板，自己找工作，也可以继续留在老板这里工作，这时候，老板给全薪。就这样，这个在上海讨生活的10多岁小男孩在上海生存了下来，并具有了独立生存所需的人力资本。实现了自己从在农村几乎活不下去到在大上海作为底层专业人士活下去的跨越，并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可期的未来。这个小男孩是谁？是许多从江浙农村到上海生活的诸多人的一个，也是许多现在阿拉上海宁的爷爷辈。为什么老板（师傅）愿意给小孩子进行人力资本投资，其实在这个过程中，老板（师傅）已经可以获得足以补偿小男孩人力资本投资的回报。而小男孩以劳动换取他人对自己人力资本的投资，也实现着人生的跨越。这时阶层固化了吗？至少小孩子的人力资本投资不足现象已经减少。

时间同样定位在民国时期。一个嵊州的乡下女娃在听到越剧后，觉得越剧非常好听，越剧演员也非常的风光，就向父母吵闹者要去学唱戏。父母一开始认为“戏子”是一个低档职业，不愿意，但架不住小女孩的坚持，不得不同意小女孩去学唱戏。父母带着小女孩到戏班班主那里，班主考察了一下小女孩的长相，唱功，觉得有培养价值，就同意小孩子学戏。但要求和父母签订一个契约。该契约规定，师傅会教给小女孩唱戏，但在训练过程中要按照师傅的安排走，父母不能干预，即使小女孩在练功过程中发生意外死亡，师傅和班主也不用承担责任。在小孩子学成出师后，要按照班主的安排上台表演，收入也由班主分配。父母因为小孩子的坚持，不得不签订了这份合约。经过多年的辛苦训练，这个小女孩成为名角，班主利用该女孩赚的盆满钵盈，当然，该女孩也在上海被众多人追捧，过上收入不菲的好日子，并给父母和兄弟姐妹很多的钱，让他们不用过辛苦的下田生活。这小女孩是谁？也许是越剧中某一个名角，也许是秦腔中的某一角，也许是京剧或黄梅戏中的某一名角。

时间流转到了70年代，一个农村的年轻人中学毕业了，想学一门手艺，成为木匠（或篾匠，或油漆匠）。父母就买了一点肉，带了去见了村里的木匠师傅。师傅看他人还是比较机灵，也比较老实，加上还学过一点文化，就收他为徒。就这样，这个年轻人就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帮师傅端茶倒水，打下手。前1-2年，师傅会让该年轻人干粗活，师傅不会给年轻人报酬，相当于师傅给师傅免费劳动，当然，吃住和是师傅在一起，由主家招待。过年过节，拜访师傅，带点礼品是必须的。到第3年，师傅会慢慢的安排一点精细的活让年轻人干，师傅可能会指点，也可能让该年轻人自己去体会。慢慢的，该年轻人学会了师傅的干活本事。在学会后，该年轻人仍需要继续和师傅干一段时间，当然，这时，师傅会支付少量的报酬给年轻人。这年轻人是谁？其实许多农村的小伙子，当时就通过这种方法学习一项具体的技能。

以上三个例子有一个共同点。这类合同是长聘合同，也可以称之为奴隶契约，对其进行人力资本投资的人（老板、师傅或班主等）其实是通过年轻人当期无偿劳动或预期年轻人未来的收入来回收其对年轻人的人力资本投资。因为通过合同可以保障人力资本的投资者对其他人（非子女）投资的回报，这些人也有积极性去投资非子女年轻人的人力资本投资。

（三）

时间继续流转到90年代的巴西。一个出生在贫民窟的小男孩特别喜欢足球，每天在贫民窟的泥沙路上玩足球。一个专门找足球苗子的探子发现了该男生的足球天赋，找到其父母，签下合约，带该男孩到足球俱乐部训练。在专职教练的训练下，给小男生的足球技术突飞猛进，很快成为该俱乐部的绝对主力球员。在该球员的带领下，该俱乐部在联赛中的排名直线上升，给俱乐部带来了滚滚财富。几年后，因为老板的决策失误，不得不将该球员卖给欧洲某足球豪门。欧洲豪门花费巨额转会费购买该球员。在欧洲参加足球联赛期间，该球员取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俱乐部很快就回收了转会费，该球员也通过广告，奖励等各种方式取得巨额的财富。该球员是谁？其实许多出身寒门的球员，都走的是这条路。为什么俱乐部会到处找具有足球天赋的潜在球员，并愿意对其付出巨额的训练成本（人力资本投资）？

时间到2010年左右的某高中。一个读书不错，身体健康，眼睛没有近视的小男孩，想去学驾驶，成为一个飞行员，在未来开飞机，很酷，又有钱。但飞行员训练是高人力资本投入的职业，靠该小男孩家庭的中产阶级的收入，是无法承担成为飞行员的巨额投资。怎么办？在体检合格后，一家航空公司和该男生签订了培养协议。航空公司出钱负责培训该小男孩，但在学成后，该小男生（未来的飞行员）需要在该航空公司工作X年。如果要结束合同，需要交付巨额的违约金。为什么航空公司愿意对其付出巨额的训练成本（人力资本投资）？

时间回到1980年代初，在地球上的某地一个读书特别好的穷小子，初中三年便帮家里干活边读书，考上了该地最好的高中，该高中上本国最好大学的学生比例一直该地排名第一。但该生家里真的穷，无法负担其上高中的费用，怎么办？

向亲戚借钱？已经向亲戚们借了很多钱给家里的老人治病，更何况亲戚们的家境和自己家里也差不多。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向银行借钱？抵押物呢？没有抵押物，那家银行愿意借钱给他。如果有值钱的抵押物，也不可能连上学的钱都没有。

找有钱人去借钱？有钱人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借钱给他？可怜吗？可怜的人到处都是。

怎么办？还是去找有钱人，向他借些钱。没有抵押物，有钱人也不会借钱给他呀。签借款合同借钱？如果将来他还不了钱咋办？跑了咋办？有钱人又不是傻的，为什么要做这么高风险的事情呢？

不就是要抵押物吗？该小子想了想，就和有钱人说，这样吧，你现在借我X元钱让去能去读书，10年后我偿还你10X元。如果我还不了，免费帮你干10年活偿还债务。

就这样，该小子如愿以偿的在有钱人家里借到了钱，考到本国最好的大学，开启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毕业3年后，果然赚到了足够的钱，还给有钱人10X的钱。

这是历史的真实故事吗？当然是假的，该小子还在一个工作环境极度恶劣的血汗工厂干着卖体力的活。至少在全世界绝大部分的国家是不可能通过这样的合约借到钱，因为该小子和有钱人签订的是长聘契约（债务奴隶契约），而几乎所有国家的法律都禁止长聘契约（债务奴隶契约）。

为什么有些行业会流行长聘合约？而有些行业不存在？在西方世界中，受到几乎最大的利益集团工会组织的压力，普遍制定劳动合同法等相关法律，限制长聘契约（债务奴隶契约），以降低劳动市场中的竞争强度，以维持其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垄断势力。

对于一些行业，禁止长聘合约会使这些行业消失，因为这些行业存在以下特点。第一、这些行业人力资本投资巨大，对其进行人力资本投资超过绝大部分家庭的能力。第二、如果不允许这些行业签订长聘契约，没有企业愿意为对这些人进行人力资本投资，也就意味着这些行业不可能长期存在。

尽管禁止长聘合约本意是维持工会组织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市场势力，但实际上却对家庭的人力资本投资与社会分层（内卷），家庭生育小孩数量等产生巨大的影响。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鱼眼看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