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八记之学车记(下)


 

顺利过了桩考,接下来就是回到原来的教练这里练场内。定点停车、坡道起步、侧方位停车,都是必考项目,此外像直角转弯、起伏路、百米加减档、通过连续障碍(俗称过饼)、过单边桥、过限宽门、S路,抽到什么考什么,就看你的运气了。但练习的时候,却一样也不能拉下。那就加紧练吧!


我们这种人,平时最爱琢磨,爱追究为什么,4590度转弯方向盘应该打多少?过S路左车头或者右车头该贴着哪根线走?过饼有没有什么诀窍?过限宽门怎么判断车速到了每小时二十公里?如此种种问题,把教练弄得不胜其烦,一句话:凭经验。比如过饼时,诀窍就是“饼”在你屁股下了,再转方向,那如何知道“饼”在你屁股下了呢?感觉罢!


这感觉、经验也不是说有就可以有的。俗话说,俗能生巧,教练长年与车厮守,就像俺们一辈子跟文字打交道,这个词为什么跟那个词搭配更好,感觉罢!隔行如隔山。长年习惯于“思考”与“表达”,动手动脚的能力退化,况且年纪不小了,反应慢,那手动档的车又麻烦,害得俺们起步时,经常不小心离合器松快了,车子乱抖甚至熄火;还有,那手刹太紧,动作不得要领,好不容易把手刹按下去了,注意力在这边,踩离合器和油门的脚又没配合好;等定点停车、坡道起步有点眉目了,那些“饼”又老不听话,限宽门的标竿也跟你作对,遇到前方有什么情况,顿时手忙脚乱,踩刹车又怕熄火了,避让又无处可避……


如此种种,让教练怒火冲天,又不好发作,直摇头叹气(这已经是很给教授面子了,要是别的人早已经被骂得狗血喷头),俺这边,也只好一个劲地赔小心,让教练别生气。然后跟他说一个酒桌上听来的笑话,说某学院领导,报名学车,两年都没拿到驾照,期限已过,跑去驾校跟人说,能不能退点钱。那边答复说:我们还没找你要钱呢,你把我们的教练折磨得内分泌失调……


呵呵,俺们至少要比这位领导表现得好一点是不?俗话说,笨鸟先飞,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可越想表现好一点,就越失去平常心,越容易发生低级失误,熄火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特别是那百米加减档,踩离合,换档,松离合,再踩,再换……一顿手忙脚乱,不小心就把档挂错了。这时候便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学这狗日的手动档呢?分明买的自动档的车,也许一辈子也没机会弄那什么“手动”。当初报了名就后悔了,问驾校的人还可以改不?答曰:不行。既如此,那就只有硬着头皮迎着困难上了,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那段日子,天天去练车,教练都有点奇怪,说何教授这么这种有闲呢?我说课已上完了,专心致志练车。俺们属于好强的人,学什么东西都很投入、很入迷。大学学打排球,练了一年就进了系排球队,做二传手。研究生踢足球,踢着踢着就踢进了学校研究生足球队。研究生快毕业时学围棋,不小心便学成了“围棋博士”,这充分说明俺们智商应该不低。如今学车,却仿佛面临人生最大的一个坎,怎么就会表现得这么“笨”呢?那只好以勤补拙了。


接着就是场内考。四人一组,选考部分抽中的是直角转弯,运气还不错。上得车来,是个女考官,看起来还挺和蔼的,一起步就主动跟我们搭话:现在怎么样?答:有点紧张。她安慰我们说:那就说明你们已被调动起来,进入到考试状态了。考试最怕的就是考官一直绷着脸,面无表情,除了必要的指令,一言不发。能跟考官说说话,心态也就放松了许多。到了考试地点,直角,车头快接近边线时,方向盘打死,转弯……一切按照平时训练的步骤做,哪知刚转过去,考官就说:压线了,下一个。糟,出师不利,等着补考吧!接着第二、第三、第四个。最后考官说,你们中有三个人都压线,算了,算80分吧!谢天谢地,考官万岁!然后就想,怎么平时做起来很简单的事情,怎么一到考试就会出问题呢?也许是座位的原因,座椅高低远近不一样,都会对视线有影响,也许没压线,是考官故意吓唬我们的……不管怎样,过了就好。


到了回去的车上,过的了喜气洋洋,没过的垂头丧气,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前面坐着一个没过的,正在向另一人诉说,他们车上的那个女考官,被人们叫做灭绝师太的,怎么故意刁难他们,然后总结,女人本来就不该来做什么考官,很容易变态的。想起我们车上的和蔼的女考官,这真是女人也各有各的不同。

 

 


终于过了场内,接下来就是准备场外考了。第一次跟教练出去,我开,在一条弯弯曲曲、人车混杂的小马路上开着,教练不时提醒你加档、减档,遇障碍帮你修正一下方向盘,终于顺利到达大马路上,再换人。教练评价说,比想象的要好。看来,我们是属于比较难教、教练不敢对你太大期望的那种学生。到了专门练场外的场地,据说跟考场的那条路几乎一模一样。教练让大家严格按考试流程做:绕车一周,观察前后方情况,报告、上车,检察仪表,后视镜,系安全带,起步时一踩(踩下离合器)、二挂(挂一档)、三打(打左转向灯)、四看(观察左侧后方情况)、五鸣号、六松(松手刹)、七抬(慢抬离合器),然后起步走。遇路口减速,转弯挂二档,掉头挂一档。靠边停车,又是一套规矩,一减(减速)、二看(通过右后视镜观察右方车辆情况)、三打(打右转向灯)、四踩(踩下离合器)、五刹(刹车)等等,停车既不能压边线,也不能大于三十厘米。如此种种,名目繁多,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误。


常听考过一次的人说起种种经验教训,说有的考官故意刁难人,给你戴轮子,快到路口时叫你靠边停车,你一停,条例上说,离路口三十米内不能停车,不及格。不停,又说你不听从考官指令,条例上也是不及格,这个时候你就要开口问清楚,是否马上停,还是过了路口再说。还有过路口没有摆头,甚至一切都完成了,下车开门前没有掉头观察左侧情况,等等,都可能成为扣分乃至不及格的理由。真是事事需小心,处处是陷阱啊!


练了四次,就需要去考试。那考试,准备的说法叫实际道路驾驶考试。而我,加减档都没熟练,就要去“实战”,心里没底,果真考试就出了问题。


那是年前的最后一次考试,事前就传出消息,说过年前的考试是最严格的,因为春节保平安,不能放一批马路杀手出去制造事端。那天清早就起床,不到八点就坐教练的车到了驾驶员考试中心,教练开着车在实际考试的那段路上走了一圈,交代哪是公交车站,哪是红绿灯路口,过路口应走哪条道,返回时又该走哪条道,遇人行横道鸣号、缓行,如此等等。返回驾考中心时,我问教练要不要我们也开车去练一圈,教练沉吟了一会,说得去吃早餐了,你们自己也去找个地方去吃点吧!我说吃过了,然后就下了车。


到了候考大厅,马上就后悔了。我这人练车时有个毛病,经常是第一把从起步开始就容易犯些低级错误,所以很想在考试前趁有时间去练一把。教练说去吃早餐,我本来该说,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去吃点吧!那不就顺便开车去练一把吗?笨啊!脑袋不灵光,反应总是慢一拍,现在再反省、自责也没有用了。


快到九点的开考时间,大厅里已经人山人海,这年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果真不同往日。那威严的警官利用麦克风,反复宣讲考试守则,特别强调不许贿赂考官。身上不得携带超过一百元的现金,否则一经查出,取消考试资格。我摸摸钱包,数数钞票,大大超标啊!咋办?只好到外面去找到教练,教练说没事的,我说还是小心点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早些年也经常听考驾照的说,学员如何要孝敬教练,教练只收某某品牌、某某专卖店的烟(那些烟卖出再回收,实物即货币),考试前如何由教练统一收钱去打点考官。而今制度严格了,个人性的贿赂基本上不可能了。当然,驾校如何各显神通,建立与驾考中心的密切关系,那不关我们个人的事。教练考前就吩咐过,上车前要核对身份证,一定记得把身份证夹在学员证里,考官不收学员证,但一定要让他看清你是来自哪个驾校的。

  

终于轮到我考试了,四人一组,我抽中的是第一个。心里窃喜,据说第一个只须把车开出驾考中心,右转,过了公交车站,就万事大吉了。履行完有关程序,上了车,起步,一切正常。开出十来米,考官突然叫“停”,我刹住车,颇有些茫然,问:请问考官,怎么啦?考官说:安全带。哇,又是这么低级的失误啊!平时天天系安全带,怎么关键时刻就忘了呢?考官说,现在重新起步,进行第二次考试。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驾考中心,右转弯,这时突然大雨夹着冰雹倾泻下来,雨雾茫茫,伸手只见五指。


我放慢车速,完成加减档的一套程序,心想过了公交车站了,该靠边停车了。考官果然跟俺们心有灵犀,发了一个指令,我改道、靠边,顺利地把车停稳了。一口气还没松出来,考官说,我只让你改道,没让你靠边停车。唉,可恶的不速而至的暴风雨,可恼的考官的细声细语,可恨的耳朵,可怕的潜意识、心理暗示……灰溜溜地下了车。换到后座,考官见我挂了空档,手刹也没拉上,直摇头。我便更自责了,遇事怎么这么不冷静呢?出了差错,无善始也要善终啊!


接着是下一位,系安全带、踩离合器、挂一档、转头、打左转向灯、鸣喇叭、起步、换档、左改道……一气呵成。突然一个急刹。考官说,没看左道那么多车吗?这边道空空的,为什么不走。答:教练说的,公交车道不能走,起步就要左转向。考官说,看也不看就擂过去,差点跟人家撞车啊(平时学员练车时,左右摆头,其实大多是做给教练看的,教练又说,那是做给考官看的,所以幅度一定要大)。下一个,掉头,返回,过红绿灯路口,车道又选错了。最后一个,临到进驾考中心,考官索性帮她把着方向盘,停稳了车,终于成了唯一的过关者。


谢了考官,出来。教练满脸期待地问:怎么样?答:对不起,让教练失望了。问,怎么啦?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问,怎么会这样呢?答,十几年没参加过考试了,平时都是考人家,叫人家不要紧张,轮到自己,说不紧张,还是不行啊!


坐在回去的车上,懊丧之余,心思万千,五味杂陈。想着,我要第一把顺利,不停那么一下,也就碰不上暴雨了,碰不上暴雨也就听得清考官的指令了。听错了指令,如果善后的事处理得好,说不定考官会高抬贵手啊(就像那位过了的)。看来是天意,这系列考试,第一场就补考,最后一场也要补考一次。罢罢罢,也就全当以后写“考车记”,多了些素材、花絮吧!有道是,文似看山不喜平嘛,太顺了,这文章做起来又有什么趣味。

 


一个多下来,这时已近年关。收官不利,一切只能等来年了。


过了春节,阳春三月,又重新回到驾校苦练基本功。原来的教练既带场内又带场外,这次兴许是对俺们已绝望,把俺转给了另外一位专门的场外教练。那位教练姓张,我原来也在他车上练过,聊过天,还知道他跟我同年,有个儿子在上职院,读电子信息专业。这次再见面,他却仿佛不认识我一般,我也就没有了攀谈的兴致。管他什么教授,好好当你的学生吧!


这位教练以嗓门大、好教导人著称,据说有时可以几个小时不歇气。我原来在他车上练,是“客”,还算客气。现在正式入了门,他的要求一下子严格了许多。在路上跑,路口忘了转头观察,他说,并且用词极幽默,转脑袋都不会,回家去多买点摇头丸吃啊!档位不恰当,他说,速度快了说,慢了也说,靠边停车,与边线距离不当,说。问,那车头标志杆与边线多少距离合适?答,每个人高矮、座位前后、姿势不一样,没有固定的距离,自己去看清楚了。说起自己买了车,有时也练一练,他一句话甩过来,有车了不起啊,一顿乱开。把你噎得老半天不想说话。


实事求是地说,这位教练教得还是蛮细致的,不少细节问题都是在他这里才弄清楚的,只是有时受不了他的大嗓门。毕竟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何况当了多年的老师,教导人惯了。曾见有的教授、博士去了几次驾校就再不肯去了的,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个“骂”。有的干脆多出点钱,VLP,由教练单独辅导。我报名时不知道其中奥妙,也就只能接受普通学员的待遇了。有时坐在驾校的车上,听其他教练聊天,以学员学车的事为笑料,比如说到了路口遇到红灯不知道停车,有的说,我只知道行人过马路遇红灯停步,不知道车也是这样啊!有的茫然地问:红灯在哪啊?教练答,抬头啊!从来就只看到眼皮底下的路。其他教练哈哈大笑。这时我就想,也许我等,不小心也就成了他们笑话故事中的主人公。


如此一来,学车越到后面,就越成了一种煎熬。特别当“学”变得毫无趣味、成就感的时候,心里便祈祷着,赶紧结束吧!不想去又不得不去。如果是美女的话(真正的妖精级别的美女),教练一般都比较和颜悦色,耐心细致,体贴入微,我等虽然也自认且被公认比较“帅”,却没有性别优势(也在女教练那里练过车,有的性情古怪,非同寻常)。有时大半天坐在车上,除了受教,无话可说,实在别扭。


曾听一位教练说,驾校的另外一个校区,学员都是叫教练作师父,那样显得比较亲切,不生分。也曾在考试时,看到别的驾校有的的教练,在学员面前,就像慈祥的父亲,跟“孩儿”们一起候考,考完一个出来,击掌相庆,或摸摸头发以示庆祝或安慰,如同一家人。让人很是羡慕。看来,摊上什么样的教练,也是运气。碰到严肃、严厉的教练,你能做的,就是自救。为了让学习变得轻松一点,不断给教练递支烟,想方设法找些话题,聊聊天,转移教练的注意力。有一天,与教练说起过去的生活、往日的长沙城,他说着说着就把话匣子打开了,同龄人毕竟有很多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话题,这教与学也就轻松了许多。


又到了考试时刻。眼见得这考车的大军是越来越庞大,过去一报名就可以参加理论考试,现在却要排队预约,没关系的话不知道要拖多久,还传说很快就要夜考了,把白天的路考改为夜间,什么时候还要加“雨考”(雨天行车考试),心理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补考再不过,那丑就丢大了,不光是自己赔不起这许多的时间、精力,也对不起教练啊!常听教练说,他们也要吃饭啊,教一个人就那么点钱,你要老不过,他们也就要喝西北风了。心里祈祷着,可不能再有什么曲折、花絮了!还好,这次又是碰到一个女考官,一开始就说,抓紧时间,无须绕一周,直接上车,安全带也不用系了(心里还颇有点失落,因为这次已对自己千万次地叮嘱,一定不要忘了……)。


我本来排在第四个,考前把第四道所面临的各种问题都仔细想了一遍,确信万无一失了(跟我同去的一位同门,也是第四个,转弯换档时不幸挂成了倒档),考试时,第一个考完,考官马上就让我上,顿时就有点慌。我按排序坐在后排左边位置上,下了车,按教练吩咐的,还是绕车一周,上了车,考官说,不是说了不用绕了嘛(唉,这次是为了坚持原则,又不听指令,让我第二个上,摆明了就是为了省时间上车方便嘛,我还自找麻烦)。起步,那手刹平时一伸手就中的,怎么老半天摸不着,只好掉头去看,操!那该死的手刹就一根细细的光杆,把手也没了。本来想行云流水,这阻得一阻,一慌,离合器就松快了,哐当哐当,差点熄火,好在尽管呼吸不畅,车子还是苟延残喘、一步一颠地起步了。考官在那里摇头。


上了路,加减档,从一档顺利到了五档,减档时,却一下子跳到了二档。考官说,10分没了。靠边停车,快停下了,考官又提醒,小心停正了啦,不然又不及格。小心翼翼地往前又开了几步,总算停好车。谢天谢地!乌拉!阿门!


欢天喜地地出来,教练满是期待的眼神,答曰:过了。教练这才告知:教授,我们就担心你啊,平时练车都紧张,生怕你再出点什么状况。回来时,已是午饭时间,曾在练车时,跟教练说起永州的血鸭,我说,有个新田餐馆,正宗的血鸭,今天就去尝尝吧!教练说好。在席间,说起好歹也算是教授、博导,学车时的种种,然后就有了些在万恶的旧社会里苦大仇深,一肚子苦水倒不完的感觉。平时威风凛凛的教练,这时客气了很多。


他说,以前骂你们,是为了训练你们的心理承受力,有的考官很凶,你们练车时习惯了,考试也就不会受其影响。原来教练骂人还有如此苦心的用意啊!我们便夸教练严师出高徒。问起教练的收入,他说底薪很低,然后带一个学员,考试通过了,50元。这么低啊,报名时交那么多钱,原来都是被驾校的老板赚去了,我们还以为教练也高收入呢。


然后就明白了,教练为什么容易发火,你想想,常年累月,日复一日地待在车上,除了春节几天假,连周末的休息日都没有,一个月才挣个千多块钱,经常还碰到笨的学生,一些动作要领,说了好多遍还是白说,能不烦吗!驾校条例里严格规定,严禁接受学员财物、吃请。学员客气点,也就偶尔送包烟、请吃个饭而已。然后就明白了,原来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苦衷啊!分手时,平时大嗓门、经常板着脸的教练堆起一些笑容,低声请求说:老何,有什么人需要学车的,你推荐到我这里来啊。我说:中,没问题。


学徒生涯就在这一声“老何”中结束了。

 



——原载《老屋》,何云波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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