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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刘志银美术设计|林安
四川羌族「毒药猫」
传说在中国西南的藏族、羌族地区,“毒猫”住在每一个村落里。这些神秘的女人会变身,会飞,会下毒,就像西方中世纪的女巫一样!对中国科学院历史与语言研究所王明科院士进行了访谈。他走访中国少数民族30年。他从毒猫的故事中,提炼出人类社会恐惧、猜疑、暴力的共同根源,甚至直言“台湾省就是毒猫”。
黑夜降临,魔女现身
在中国四川省的藏羌地区,神秘的农村传说“毒猫”流传多年。毒药不是猫。大部分是女人,毒妇,有魔法的女巫。
平日,他们住在村子里。她们可能是隔壁的女生,也可能是对门的阿姨,和普通人一样。但在晚上,灵魂会等待时机。传说每只毒猫都有一个口袋,从口袋里抽出什么动物的毛,就可以变成猫、牛、羊出去害人。
毒猫不仅独自作案,还爱“聚会”。世界各地的毒猫定期聚集,聚会玩乐,吃人肉,听领导分配任务。即使住的很远,也不用担心。这些女人有一条可以翻山越岭的短期交通捷径。——骑着“柜子”飞!
不狠心就不会变魔术。宴会上,你赌毒猫输了。据说连自己的儿子老公都能做到。但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毒害自己的兄弟,娘家是他们最后的温柔。《倚天屠龙记》有句名言:“女人越有魅力,越会骗人。”羌人说,不要在毒猫家吃饭,越漂亮的女人越毒。年轻漂亮会变;年龄越大,毒性越弱。最后,你的指甲里只剩下一点点毒药。不过没关系。毒猫的魔法可以由母亲传给女儿。
《CCC 创作集》基于王明科的研究,推出了漫画版《毒药猫》。羌寨村的毒猫故事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来自口头传统,由村民代代相传构建的历史记忆,描写男青年遇见并识破毒猫,不时穿插灵异情节。另一种是村民对生活经验的解读。比如他们去隔壁村吃饭拉肚子,就解释为被毒猫毒死了。图/凤塔/CCC创作集提供了
毒药猫与它的产地
多个羌族乡村传说,看起来有点荒诞离奇。但在当地,毒猫不仅仅是一种鬼怪迷信,而是包含了当地重要的历史和生活经验。
正如台湾人对魔神仔和他的好兄弟深信不疑一样,毒猫塑造的历史记忆和信仰也深深植根于羌族世界。很多羌族人回忆,小时候因为怕毒猫,晚上从来不敢跑出去。梅艳是一只会飞会变的毒猫。她如何才能深入人心,成为当地文化的一部分?
一切还得从毒猫的起源说起。
“在实地采访中,他们说几十年前,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女人是毒猫。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明科从1994年开始就在岷江上游,走访羌族村落。
羌族是中国西南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在岷江上游及支流两岸。虽然分属于同一个族群,但实际上“羌”是50年代以后国家政治体制建构的一种身份认同。以前,这里的人们并不觉得彼此是“同一个族群”,每个村庄都成了一个国家。村落间的共同语言是汉语(四川话),所谓羌语差别很大。相邻的村子,彼此距离远了就觉得对方的羌语是“火星语”。
岷江横穿青藏高原边缘,在群山之间形成深谷,四川话叫“沟”。村落一般居住在每条沟的山腰。我们熟悉九寨沟,意思是一沟九村。图/王明科
每个村寨都是一座孤岛
语言不通,文化不同,缺乏共同认同,但是
羌人居住在高山深谷,几个家庭组成“村落”,一般约五六十户,而小村落只有两三户,几个村落共用一个山沟,成为“村落”。山沟很深,从一条沟到另一条沟不容易。“当地人会说,嘿!就在一座山的对面。我试试,”王明珂苦笑着说。“这座山有4000多米。」
村庄就像悬挂在山坡上的孤岛。但孤岛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桃花源”。
如果你住在高山上,你不得不与自然斗争来谋生。当心暴风雪、野猪、狼和豹子,还有滑下去会死的悬崖。居民种植小麦、玉米、青稞,也去更高的森林采药打猎,在森林里养羊养马养牛,多管齐下度过逆境,养家糊口。
不仅是自然环境,其他羌人也要打。
资源匮乏,山势险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压力可想而知。过去,村庄
间经常因草场界线起冲突,偷盗牛羊、甚至集体打劫杀人。田野访谈间有位老人回忆,有次其他沟夜里打了过来,守夜者却不小心睡着,那晚四十多人被趁黑割喉,部落冲突直逼小型「战争」!
外面世界险恶,自家里同样也「亲兄弟明算帐」。寨里的不同家族、邻近村寨,一方面得同一阵线抵御外敌,但彼此为了争夺稀缺资源,也仍是你争我夺。
村寨生活就像是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们,守着各自的地盘,对抗环伺的风雪猛兽、瘟疫灾厄、蛮子敌人。王明珂这么形容:每个村寨都像是一个孤岛,既对外御敌,内部又高度冲突、彼此防範。
寻找代罪羔羊:转移冲突、宣洩内部紧张
有句话说:要让一群人团结,需要的不是优秀领袖,而是共同敌人。对外恐惧、内部冲突,村落生活的张力不断拉紧又拉紧,随时可能「啪!」地断线。这时,「代罪羔羊」便是消解团体压力、凝聚彼此的方法。
「夜深了,回家吧。」外头躲着吓人的毒药猫,村寨更值得人们信任依靠;遇上病痛苦难、牲畜发狂、失足坠崖……与其怨天怨地怨自己,不如归罪毒药猫吧。有了毒药猫,受苦彷彿都有了答案与发洩出口。
毒药猫,如同羌寨社会的「压力阀」,也就是那只代罪羔羊。
在每个村寨,总有一两个女人被贴上「毒药猫」标籤,背负汙名,所有人都知道,但看破不说破。因为一旦身分搬上檯面,整个家族的女性便很难嫁出去,遭惹邻寨娘家上门问罪。
毒药猫是「不能说的秘密」,众人只在背后闲言闲语、发洩怨怪。「一到吃饭时间,被认为是毒药猫的女人会藉口田里忙来送客,因为她知道,自己做的饭没人敢吃。」王明珂一语道出「替罪羊」艰困的处境。
都是 they 的错:争产、亡国、瘟疫,为何女性常是代罪羔羊?
有趣的是,若把毒药猫的符号拆解开来:女人、猫、邪恶,是否觉得有些眼熟?没错,毒药猫图像竟与典型的西方女巫高度吻合。
中世纪图像经常描绘一群女巫秘密集会,狂欢作乐、与魔鬼同宴,用蜘蛛、老鼠滚煮一锅邪恶汤药。女巫骑扫把,身边窜着不祥黑猫,在厨房烹煮汤药;毒药猫则乘坐厨房的柜子,变身的口袋藏在灶炉。
充满女性意象的符码,巧妙出现在东西异文化,这些「有毒的女人」皆被指控是不幸的源头。从东方羌族到欧洲女巫,为何女性会被视为邪恶象徵?当社群彼此猜疑对立,又是谁,总成为祭坛上的羔羊?
王明珂直指代罪羔羊的概念核心:她们既是内人,也是外人。
父权文化下,弱势女性群体长久被连结负面象徵,每当社会动荡不安,便难逃代罪羔羊的指摘。特别在传统社会,「嫁进来的女人」里外不是人,最易成为标準嫌疑者——宅斗故事中,兄弟争产绝少不了觊觎、爱挑拨离间的媳妇。
尤其外敌环伺的羌寨生活,我群/他者的划分,更是维繫集体安全的重要信仰。从其他家族、村寨嫁过来的女人,无形中「破坏」了敌我界线,一旦出现纷扰不安,这些社群内部的「外人」,很快被联结到外部威胁者。
换言之,恐惧毒药猫、施暴代罪羔羊,其实是人们把对外部的敌意和恐惧,转嫁在眼前这些「内敌」。
谁让闲言闲语,走向集体暴力?
「各位,我可以证明她与魔鬼勾结,烧死她吧!」中世纪欧洲,数以万计的女性被诬指为女巫,遭受残酷绞刑、火焚,人类社会对代罪羔羊的暴力史,渊远流长。但同样被视为代罪羔羊,为何羌族不曾出现「猎杀毒药猫」?
王明珂认为「上层权威是否介入」,或许是两者走向不同历史路径的关键。
过往村寨社会的政治权威为官府系统,只管人民是否乖乖缴粮纳税。相较于基督宗教,当女巫与魔鬼诱惑之说结合,便成为具威胁性的异端信仰,促使教会动员介入,因而掀起清洗审判行动。
「我从羌族田野发现,社会其实会隐然容忍这类『代罪羔羊』,用来维持内部减压。对照欧洲,也是直到外部权威力量介入,或者内部出现重大威胁,才开始形成大规模暴力,转成政治斗争的手段。」
羌族地区甚至流传着一句话:无毒不成寨。
意思是,如果没有毒药猫,一切会更糟,因为只有她们镇得住瘟神。这也意味儘管社群内部排斥毒药猫,仍隐然认同她们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婚嫁引入了联姻势力、增加队友;同时,人们正是透过对代罪羔羊的非议,维繫凝聚了社群。
民族主义、种族暴力、校园霸凌:我们都可能是毒药猫
「无毒不成寨」背后有个神话故事:传说毒药猫女人被丈夫发现,逼她到河中「去毒」,洗了八条河后,天神出声警告:「再洗,毒药猫就要断根了!」但时至今日,羌族毒药猫不仅没有全然断根,在当代社会、民族主义、种族暴力中,毒药猫身影始终没有断根过。
「我会特别关注毒药猫文化,也是因为台湾就像毒药猫!」王明珂直言。对于中国,台湾人既非自己人也非外人,当中国遭受重大内忧外患危机时,台湾便可能被推向毒药猫的位置。
从这个视角,「毒药猫故事」绝非羌族特殊文化,而是映射出更普世的象徵意涵。在多数人类社会里,边缘、弱势群体、社会中不受欢迎者,往往被视为不被认可、潜在的叛徒,每当社会陷入重大矛盾与对立、秩序被破坏,便会激化原有的矛盾与分界,这些被拒斥者即为承受集体暴力的代罪羔羊。
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相似剧情反覆上演。
霸凌如是,种族冲突如是,疫情下的猎巫亦如是。我们守在同温层、小圈圈内,恐惧敌意,如同羌寨里的人们,村寨几可说是「缩小版」的人类社会。
投入羌族田野三十年,毒药猫映射出的文化根源成为王明珂深切关怀。他强调,纵使毒药猫断不了根,但反覆的论述、省思、检视,或许能在集体陷入究责氛围、寻找代罪羔羊之时,帮助我们自我觉察,攻击毒药猫只是短暂麻药,最终可能忽略真正的恐惧核心。我们终究需要正视自己的担忧、焦虑,才有能力解决问题。
「避免把别人当成毒药猫,因为换一个视角,我们也可能变成那个毒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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