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玉成| Rosi Braidotti苏州大学社会学副教授、后人类学家在他的书中提出了一个问题:
“后人类主体的感觉和知觉器官会是什么样子?(后人类主体的感觉和感知器官是什么样的?)」(Braidotti Hlavajova,2018,第12页)。
或者,换个说法。人类所拥有的情绪、情感、感知或感官体验是“自然”的吗?这种说法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而科技如何改变这样的真实性?Jordi Vallverd提出“后认知时代”一词来思考以下问题:“情绪或情感是自然的吗?”“技术介入后,情绪或情感是如何变得不自然的?”,或者“如何挑战情绪或情感是自然的边界?(Vallverd,2017年).
换句话说,他的问题是:人工感官如何影响或塑造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最终,如何塑造我们对自己的理解以及我们和机器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也挑战了自然与技术的关系,也包含了重塑二者原有边界的内涵。
自然与非自然之间的关係
自然和技术(人工制品)之间的关系从希腊时代就开始讨论了。在《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SEP)中,弗兰森等人总结了四个主题:第一,技术是向自然学习或模仿自然。比如盖房子仿照燕子筑巢,编织仿照蜘蛛织网等等。第二,自然和人工制品有着本质的区别。比如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然事物的产生和作用是内生的,而人造的事物则依赖于外在的原因。再说了,人造物体和自然不一样,是不能自我复制的。第三,亚里士多德的四要素理论(物质、形式、效用和目的)对技术哲学做出了贡献。第四,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大量使用了技术意象。例如,柏拉图将世界描述为一个工匠的作品,两人都认为技术图像对于表达“世界的理性设计”的信念是不可或缺的(Franssen,Lokhorst,Poel,2015)。
在希腊神话中,也经常看到技术如何从自然中学习来扩展人类的能力。比如伊卡洛斯和德达洛斯试图通过蜡制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的故事。关于自然与技术(人工物)的区别,以人工物为主要观点,指出自然与人工物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或高墙。无论是下到终点,还是爬上来,科技还没有能力带领我们看是否能成功跨越终点。
许多技术模仿自然,例如,建造房屋是模仿燕子筑巢。图//Pixabay从技术角度来说,自然是可以被征服的。然而,大自然从未想要征服技术。对于人类和社会的进化而言,“自然”不过是通过技术观察和复制的产物。康德曾问:“自然如何可能?)?社会学家齐美尔认为,这样的问题是在指出所谓的自然,“除了自然的表象之外没有别的”(齐美尔,2009 [1908],第40-41页)。这种对自然的再现,本来就是主观体验,比如味觉、温度、色彩、情感等。通过感官、心智和意识的运作合成。
对康德来说,自然“是一种特定的经验,一种通过我们的知识形成的形象”(同上)。齐美尔对康德自然的讨论,原本是为了回答“社会如何可能?而把自身的问题类比到康德的问题上,恰恰提出了当前关于科技和人类发展的重要问题,即人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技术的产物,是完全技术化的?并且,在科技的介入下,人类——身体和心灵——在多大程度上还(会)是自然的?
自然(Nature)可以是资料(Data)吗?
马克思在第一卷《资本论》中说:“作为自然力,人类是和自然物质对立的。为了以对一个人的生活有用的形式拥有自然材料,人们让他们的自然力——移动他们的胳膊和腿,头和手。通过这个运动,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本性施加影响并改变它时,他也同时改变了自己的本性”(引自,万宇泽,2018,第56页)。
这似乎意味着,人们通过自然的力量,这原本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改变自然的同时,也改变了他们自然的一部分。科学技术不仅在这场运动中极大地辅助了人们的自然力,而且不断地扩大了它们的力量。而且通过大脑的延伸,——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想消灭人体的自然本性。虽然可以想象这给人类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更多的便利和效率,但同时,自然也成为了一种永远无法回归的想象。
“是天然的吗?”重要吗?我们很少谴责自然和技术(非自然的或人工的)。
自然是一个不好或不健康的东西,但是跟技术有关的,却经常象徵了不健康的事物。当现代社会中出现越来越多诸如「吃得健康」、「吃原型食物」、「回归自然」等论述,或许也指出了前述马克思所论述的矛盾。
在科技发展上,将自然——透过各种感测器或演算法等——化约为「资料(data)」并且对透过这些资料以模拟、再现或理解自然的肯定,让自然离人类越来越远。Coyne 在探讨自然在数位时代中的位置时也说道:「无论自然是什么,其绝不是资料」(Coyne, 2018, p. 7)。我们之所以能够区别何谓自然或不自然,前提是我们已经使用了「自然/非自然」的这组区别。对人类以外的有机体而言,这组区别无疑是不存在的。
换句话说,这组区别乃是技术的产物,也正是从技术(人造而非自然)的角度观之,自然充满了讯号(signals)或徵兆(signs), 等待着被(技术)解读。对自然的「认知」——搜集、解读讯号并赋予意义,一开始虽是透过尚未被技术中介的身体与感官来实现,但如今却逐渐转向由人造感官(artificial organs)与演算法来架构出对自然的认识。
历史上的四种认知阶段
广义而言,「认知」就是对世界或环境的感知与认识。Vallverdú 区分了历史上的四种认知阶段:自然、文化、计算,以及后设统计(meta statistics)(超人类/超智能)(Vallverdú, 2017, p. 194)。这四个阶段也可以看作是四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而这个过程也标示了那个原本是自然之一部分的身体,在科技介入后如何逐渐消逝的过程。
在前三个阶段,那个自然意义下的身体仍是认知发展与主体,感官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心智的发展也与感官如何感知外部世界有密切关係。因此,至少在这些阶段中,知识仍是具身性的(embodied)。假如我们依旧相信科学与科技发展中的奇点(singularity)论述是可能出现的,那么在奇点之后的人类以及「认知」又会是什么样子?这是 Vallverdú 所谓的第四阶段:后设统计。他认为,未来的知识在本质上将会是「统计性的」。他称那些在奇点之后所出现的认知实体为「后认知实体(post-cognitive entities)或「后奇点智能(post-Singularity intelligences)」(Ibid., p. 197)。
这样的一种后认知实体主要有两类,其一是「超人类(transhumans)」,其二则是人工智能学家 Nick Bostrom 所谓的「超智能(superintelligences)」(Bostrom, 2014)。超人类或许仍可被认为是人类或具有部分人类的性质,或者所谓的「赛博格(cyborg)」。然而,对于「超智能」——一种具有人类智能特性却能超越人类智能的演算法,如何定义其是否为活着的或者是有机体等,对某些人而言似乎还是个困扰。
在探讨认知的发展与情绪是不可分的前提下,Vallverdú 将这些后奇点智能的情绪系统描述为「para-emotions」,这个系统与当前人类的情绪系统运作会有很大不同,也将会是建立在新的资讯结构之上。如果情感与情绪在某种程度或意义上仍是自然的,那么我们将要如何理解透过人造感官、各种感测器所蒐集到的数据,并据以形成关于情感与情绪的计算及结果?
另外,假如一个人工智能演算法能够展现情感与情绪,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对环境的认知与理解,这样的一种非人的、后奇点实体是否能被视为是具有生命的?这些问题不仅在实务上会带来各种伦理议题,在知识论上也直接挑战了自然与技术的界线。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已经可以见到人们透过穿戴式或植入式装置搜集数据,并以此为了解自身身体的方式。这些人造感官、感测器所获得之资料,可以单独运作或与身体感官的运作合併,一同形塑出所谓的认知。人们感知的方式也会形塑其思考与行动的方式与内容。
Vallverdú 以「羞耻感(shame)」在社会连结中扮演之角色为例指出,羞耻感这种複杂的社会情绪,乃是透过複杂的社会互动而出现。此外,羞耻感更能够用来实现人们彼此之间更细緻、複杂的社会互动(Vallverdú, 2017, p. 205)。这样的情感与情绪如何在人造认知设备中获得实现,以及对人机互动的影响与启发等,都还尚待深入探究。
「感觉」可以透过大数据或演算法建构吗?
「资料并未创造出感觉(data do not create sense)」,Vallverdú说道(Ibid.)。
透过技术能搜集到的资料越多,并不表示对自然或环境的感知或理解就必然会越加正确或适切。更重要的是,透过人造感官为人类或超智能所架构出来的环境特性,是否也是自然的,或自然的一部分?若我们将演算法也视为一种人造感官,当人们越来越依赖演算法来架构认知时,人类大脑是否会受到各种人造感官的影响,而被形塑成一种透过人造的方式来认识其环境,或者甚至,最终为人造大脑所取代?例如,书写工具的数位化将我们与自然的接触简化到手指的固定、简单的几个动作,但却给予与我们探索更多非属于自然的可能性,而得以让想像力因为数位化工具而得以更精緻、更多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实现。其确实为我们带来了更丰富的世界,但也将我们与自然的关係简化为仅是手指的几个动作。
再举个例子,我们对植物的认识,过去需要到外面,透过观察、触摸等方式来认识植物,如今透过智慧型手机中的 APP(例如「形色」或 Google),只要对不知名的植物或花卉等拍摄照片,该程式就会将照片与其云端上的资料库进行比对,然后将结果回传到手机萤幕上,然后使用者就会知道该植物的名称及特性。在经验研究中观察到的是,使用者是在获得回传之资料后,再将该资料中对该植物特性的描述与眼前的植物进行比对,也就是透过回传之资料来认识该植物的特性。
在此一过程中,原本一开始是需要透过感官进行仔细观察、触摸、寻找资料、比对等都被简化为一连串数位化的动作,这些动作与所要认识的对象之性质无关,而我们却越来越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来认识与接触自然。当我们意识到时而想要回归到更多的自然时,我们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更高(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已经习于技术为我们提供对自然的认识或进用),甚至是一件不太可能或相当困难的事。
Braidotti 认为后人类、后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乃是茁生于「展露自身于世界,且折叠世界于自身之中的实作」(Braidotti, 2013, p. 193)。对我来说,这就是将人类带回自然。至于这个「将人类带回自然」对人类自身而言是一种贬抑或者是提升,或许仍有待讨论。若科技是为了征服自然而存在及发展,也就是致力于人与非人(人造物)、自然与技术之界限的消解,那么这样的一种后人类论述,或许更像是创造了不存在真正自然的对象物。前述之界线的消解包含两种意涵。其一是解消而回归自然,其二是解消但却是回归技术。
然而,对这两种意涵的探究,是否也预设了人与非人这组区别是技术而非自然的产物?这或许也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关于后人类与后人类中心主义的提问便会包括,这组区别之解消,带来的是偏向自然或偏向技术的世界或思维?
《脱稿玩家》中拥有自我意识的 NPC
在最近的一部电影《脱稿玩家(Free Guy)》(2021)中,剧情主要描述一个在数位虚拟世界中的 NPC(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在获得自我意识之后所发生的各种情节。非玩家角色指的是,在角色扮演游戏中,那些不是由玩家所控制的角色。非玩家角色通常是由电脑程式或人工智能演算法所控制,主要协助真人玩家进行游戏或丰富游戏的场景与互动内容。
在该电影中所设定的虚拟游戏场景里的 NPC—Guy—突然获得了自我意识,因此也认识到他跟游戏中的其他 NPC 角色有所不同。此外,该游戏的真人玩家也在与 Guy互动的过程中,不仅有真实情感的投入,也引发了对于 Guy 是否应该被视为是「人」或者是「活着的」讨论。这也直接挑战了自然与非自然的界线,以及「什么是『活着的(alive)』?」、「自然就等于是活着的吗」等观点。更进一步提问会是,在这个从自然到非自然的跨越,以及从非自然跨回自然之过程中,到底发生了哪些事?
结语
综上所述,人类(社会)或许正经历一个从「科技中介的自然(technologically-mediated nature, or artificial nature」到「科技的自然化(naturalization of technology)」之发展。在此过程中,关键的提问将会是,自然如何解消于科技之中,以及这样的解消为物种带来何种面对自身的方式及后果?无论是 Vallverdú 称之的后认知或后奇点实体,还是 Braidotti 的后人类主体,这些都会是「身体主动吸引技术进入其中」的主体,技术不再是辅助身体之用,正常与不正常的身体,都期待技术带来的好处——也将重塑正常/不正常的界线。
例如我们不只是无法抗拒智慧型手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欢迎智慧型手机对身体——姿势、行为、心理与心智——的殖民。感官与知觉设备不再只是指单纯的身体感官,也不是如麦克鲁汉所言之的身体感官透过技术物而延伸的产物,而是技术物改变感官经验甚至取代感官以提供资讯给心智(演算法)进行处理,最终带来的或许正是一个科技就是自然的后认知时代。
内容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删除,本文地址:https://www.230890.com/zhan/188425.html
内容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删除,本文地址:https://www.230890.com/zhan/1884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