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一个女性主义者date(约会)过,感觉很不错。”
在相约的咖啡厅里,即便我如实告知了大黄我的记者身份,注册交友软件Tinder是为了采访,但线上匹配到的大黄还是建议我们在线下见面。
高瘦的他也并不像在网上介绍中说的那样“社恐”,反而属于“能说会道”的那类男生,能自如地聊起播客、最近想读的书,以及曾经约会过的女孩子。
意识到正与一位年轻的异性在咖啡厅里面对面聊天,我心中感到一丝古怪。
我们昨天刚在网上认识,第二天就有了类似于约会的体验。不得不说,科技造福人类,它让约会对年轻人来说变得像外卖一样方便。
只是,然后呢?
兴趣社交
注册社交软件的流程并不复杂。只是,Tinder在你第一次注册时,要求给自己增添的兴趣标签是5个,不能多也不能少。
植基饮食、占星术、冲浪、高尔夫、博物馆……这些标签大多是充满文艺与小资气息的,无形地透露着Tinder的气质,和用户们普遍的自我定位。
各色标签透露出Tinder的气质
相比于探探、陌陌这类本土交友软件,Tinder来自海外,聚集了更多外国人与留学生,几位受访者都用了“质量更高”这个词来形容Tinder上的人群。
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一位同时使用不同交友软件的男生表示:探探上的女生适合相约打游戏,只有来自Tinder的女生才会让他想要见面。
某种程度上,Tinder的确代表着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年轻人的社交偏好。他们主动在上面披露能为自己带来认同感的信息,比如毕业院校、去过的国家、喜欢的作家歌手,又或者是MBTI类型——这一缺乏心理学信度的人格测试,以“比星座更科学”的面目,在年轻人之间广为流行。
通过Tinder快速开启配对
注册之后,用户就可以快速开启与其他人的配对。兴趣标签与地理位置会帮助寻找潜在的配对对象,并将他们展示在用户首页。
向右滑动是“like”,表示欣赏与喜欢;向左滑动是“nope”,意味着不感兴趣。只有两人同时右滑对方的照片,他们才能配对成功,获得交流的机会。这是一个“双盲”的过程,因为在不付费的情况下,用户无法知道有谁右滑了自己。
不同于浏览相亲网站上那些一板一眼的简历,交友软件的出现几乎带来了一场有关男女配对的革命:简单滑动屏幕,你也能找到那个“对的人”。
《社交网络》剧照
菲利浦是第一个愿意接受我采访的Tinder用户。他与我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共同的教育背景或许给了双方信任感。接通电话后,他先问了一个问题:你是x大哪一个校区的?
大部分在Tinder上相识的人,遵循着一套相似的交友模式:配对成功、文字聊天、从Tinder转向微信等私域社交,最后是见面。
“聊不聊得来”,成为了线上转线下的“惊险一跃”。
网友与网友聊天,共同的兴趣成为他们建立连接的主要渠道。“我的兴趣是健身和咖啡”,菲利浦说,如果对方在这两个话题上无话可说,两人见面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聊不聊得来”,成为了线上转线下的“惊险一跃”
现代都市交友,逐渐变得以兴趣、价值观为导向。志同道合的朋友,听起来自由且美好,但仅以兴趣为纽带的“趣缘”关系,实际上相当脆弱。
菲利浦在此前一次与Tinder网友约会的过程中,聊起了王力宏。对于这位曾经被前妻公开曝光过私人恶行的偶像歌手,两人有着不同的评价,对方认为他“一无是处”,而菲利浦则说“王力宏本身很有才华”。双方因此起了争执,匆匆结束饭局,一拍两散。
他还表示,自己很少与Tinder上认识的人主动聊起生活中发生的事情,选择网络交友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没有负担、更加轻松,恰好为他创造了一个隔离于现实生活的空间。
今年25岁的康马也是我的采访对象,他喜欢在Tinder上和人聊电影,个人介绍中写着:“希望找到能一起看完《爱在》三部曲的人。”
被奉为“爱情圭臬”的《爱在》三部曲
采访时,我忍不住问他:你看过《花束般的恋爱》吗?这部今年在国内院线上映的电影,讲述了一对在看书、观影、音乐偏好上的“灵魂伴侣”,在现实中走向分手的故事。
既然电影里百分百合拍的情侣也是会分手的,那仅以电影这一项兴趣爱好而支撑起来的聊天,能够抵达的交流深度,也是令人怀疑的。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听完我的问题,康马似乎心领神会。“它告诉我们谈恋爱和兴趣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他说,“我也认同这一点,比起爱好,倒不如看看生活上的规划。”
采访结束的第二天,我的微信对话框里又一次出现康马的头像:“你也看《花束般的恋爱》?感觉我们俩应该还挺聊得来的。”
浪漫之外
以上并非某个讽刺电影里的情节,康马没有失忆或自相矛盾,因为他玩Tinder本就不是为了恋爱。
“可以认识更多人。”被问到为什么使用Tinder时,我的男性受访者通常会这么说。
认识新朋友,意味着他们并不为了寻求特定类型的关系:素未谋面的网友也好,一起吃饭的朋友也好,能发生性关系的朋友也好,走到哪步算哪步。
在这个不固定的世界中,一种更加自由的开放关系正在成为更多年轻人的选择。
而与此相反,所有关系中,唯有发展恋爱关系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曾经有一位女生与菲利浦在Tinder上相识后向他表示,希望可以进一步深入发展,但他拒绝了,“喜欢才会谈恋爱”,他说。他会与一些聊得来的女生上床,但那并不是喜欢。
《社交网络》剧照
通过Tinder,康马也曾和几位女性发生过没有承诺和情感依恋的性关系。1997年出生的他,对恋爱并不是很感兴趣:“你应该能理解,男生谈恋爱的话就是要想得比较多。”
交友软件让“与陌生人搭讪”变得唾手可得。2011年,交友软件陌陌在首次于国内上线时,就被冠以“约炮神器”的名号,即便这是一个带有污名色彩的用词,但“约炮神器”的名声确为这类交友软件带来了巨大的用户增长,陌陌上线的第二年,用户规模就突破了500万。
在某搜索引擎中输入“探探”,第一个出现的相关词条是:探探和陌陌哪个更好约妹子?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众多男性用户使用这类约会软件的目的。
交友软件让“与陌生人搭讪”变得唾手可得
一些人选择直接在交友软件上公开他们的需求,以匹配合适的人。在Tinder上左左右右滑动时,常常能在人物简介栏中看到“ons”或”fwb”等英文缩写,前者指代“一夜情”(one night stand),后者指代“friend with benefit”,一种在传统浪漫关系之外,为了满足彼此生理需求的伙伴关系。
“我就是为了性,为了快乐。”女孩小谷说,大学毕业后,她孤身来到北京工作,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使用Tinder。
关于选择性伴侣,小谷有一套自己的标准,那些不露全脸、标榜自己是一线土著,喜欢陈列自己去过的每一个国家,或者是简介很长的人,都被她排除在右滑名单之外,而更多时候,“我不太会被简介吸引,主要还是看照片”。
《虚假的你》剧照
每次与匹配对象达成共识后,小谷会提出两人先在公开场合见面,再决定是否真的和他发生性关系。聊天到见面的过程可以很迅速,可能是一两天,也可能只隔了几句话。
在任何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小谷都会停止与对方的交流。
有一次,她与匹配对象在外面吃饭时,对方就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她几次强调并不喜欢这样,但对方却以为她只是在调情。那天,小谷以腰痛为由,没有和他发生性关系,她说:“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我不会在当下那个场景激怒他。”
《亢奋》剧照。软件上认识的对象或许并非是自己所幻想的样貌
她也曾在Tinder上遇到过有家庭的男人,对方却试图向她隐瞒这一点,有所察觉后,小谷删掉了他的微信。网络上的信息不对称,有可能给现实中的约会带来麻烦与风险。市场研究公司GlobalWebIndex的调查结果显示,在国外,Tinder上约有42%的用户并非单身。
好在,小谷懂得维护自己基本的权益。她说,就像以前的人在酒吧搭讪,现在是网上,没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只是渠道不同,“我在性上的把控感是我自己给的,并不是Tinder”。
社交软件上的女性们
在Tinder上,像小谷一样单纯追求性关系的女性用户占比不多。菲利浦根据与自己配对过的异性情况判断:“大概只有10%到20%的女性只为了性需求,男性可能就是95%。”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理教授陈力深,曾对国内的交友软件有过深入研究。他对此表示,男人女人在Tinder上的不同需求本身反映了两性的社会化差异,“拥有更多性伴侣对男性来说是一种荣耀,而女性则被长期教导要将性行为保留给自己的长期伴侣”。
陈力深也在《约会软件的政治》这本书中提到,交友软件的出现,使得女性也能在上面自主地挑选男性,扭转了从前被凝视的客体位置,并且,它还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女性反思她们对性与亲密关系的态度。
《约会软件的政治》 陈力深 著
阿露今年30岁,使用Tinder已有三四年的时间。现实生活中,她的男性朋友很少,刚开始使用Tinder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怎样与男生聊天,一些异性直接对她表达性需求,也会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很快在Tinder上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对方表示,想找一位“短期的女朋友”。他们开始在现实中展开交往,两人也随之发生了性关系。渐渐地,阿露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他,她数次提出,想要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但最后她发现,对方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更进一步。
如果故事停在这里,那么,世上只是新添了一个常见的渣男样本。不过,比起哀叹遇人不淑,阿露反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缓缓打开。
“其实我不觉得被他骗了,怎么说呢,”她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让我对男性的了解更多了。”
《社交网络》剧照
与其说更加了解男性,不如说,这一经历让阿露发现,原来,众多男性可以在这个社会上毫无负担地寻求一段只关于性的关系。即便体验了失恋一般的伤心,她第一次认识并且接受了“炮友”关系的存在。被拒绝后,她还是与那个男生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抱有两人能够成为情侣的想法。
对女性来说,性与爱是否可以分开?她们是否可以在承诺之外享受性的自由?
在陈力深对交友软件的研究中,像阿露这样重新开始反思性爱关系的女性同样并不少见,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华人社会的性教育是不够的,很多家庭没有太多机会给女生空间去进行这样的反思。(反而是)交友程序可以创造这样的机会。”
另一方面,交友软件创造了一个奇特的虚拟空间,置身其中的女性,都会产生一种类似“地位上升”的感受。互联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想要在探探上被很多人喜欢,最简单的一件事,就是做个女人。”
不只是探探,绝大部分交友软件在用户数量上,都明显呈现出男多女少的特点。
为了不错过匹配对象,许多男性用户会采取“广撒网”的战略,尽可能多地右滑在首页上出现的异性,这样一来,女性用户被匹配的概率就大大提升了。
为了不错过匹配对象,许多男性用户会采取“广撒网”的战略,尽可能多地右滑在首页上出现的异性
第一次使用Tinder时,我上传了一只猫和一只狗的图片作为仅有的展示。我惊讶地发现,即便在没有真人照片的情况下,我的配对成功率也达到了将近50%。一位与我匹配的男生坦诚地表示:“我是快速刷法,和女生一个一个慢慢看不一样。”
“我们想要约一个人,真的太容易了。”阿露说。现在的她,学会了在Tinder上享受调情和来自男人们的奉承,但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优势不过来自父权社会在网络空间中的一次畸变。
为了找男朋友,她曾经也注册过相亲网站的会员,但只看到满屏的“有房有车”和“希望对方贤惠、孝顺、温柔、善良”,于是,她又回到了Tinder。
现实生活中,阿露依旧在社会偏见间进退维谷:如果不使用交友软件,她就会成为“剩女”;如果使用了交友软件,她就会变成“荡妇”。
尽管阿露现在的心态相比几年前松弛了许多,但她骨子里仍然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怀有渴望,一些时候,她还是会感到烦恼:“怎么会碰不到一个又好、又想和你认真发展下去的人?”
真爱的可能
交友软件上能找到真爱吗?
大黄作为一个被采访的Tinder用户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曾经让我对这个问题抱有一丝希望。
大黄在他的Tinder个人简介里写:“爱情是寻找兼容性而不是共同点。”他说,他更喜欢线下见面,因为这样能够筛选掉那些不够真诚的人。
他告诉我,自己有且只有过一次约炮经历,但因为对方没有和他长期发展下去的意图,让他觉得约炮这件事无聊透顶,“我再也不想尝试了”。
电影《爱情无线牵》剧照
尽管可能很少,但也并非不存在真诚渴望亲密关系的男性,我一边听着大黄的故事,一边默默下着判断,并决定把这个判断写进稿子。
出于采访的需要,我询问大黄是否可以介绍那位与他约会过的女性主义者,他欣然同意,但补充了一句,请你装作不认识我。
反转在第二天突如其来,我加上那位女生的微信后,她对大黄的说法令我大跌眼镜。
“他是那种,你已经表达过没有肢体接触意愿,还会继续的人”“我们第一次出去玩的时候,他在兄弟群里直播”“我在他的兄弟群里有外号,其他女生也有,什么深圳妹、女权妹、珠海妹……”
我颇为震惊地说:“他说他在Tinder上只和人约过一次。”
“哇!”网线那头的女生同样震撼:“说谎精,很多次。”
对于在Tinder上“阅人无数”的小谷来说,大黄可能存在的伪装并不令她意外。“如果有男人在Tinder说自己对女生很友好……我会非常怀疑,如果他真的很尊重女生,那么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他把它说出来,大概率只是在标榜自己。”小谷说。
对于在Tinder上“阅人无数”的小谷来说,大黄可能存在的伪装并不令她意外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变成了几年前的阿露,使用Tinder只有短短几天,无论对异性还是人性,我都有了开拓性的了解。
小谷表示,即便只是寻求性关系,也很难在Tinder找到长期“炮友”。“我既然能在Tinder上找到你,也能在Tinder上找到别人,我永远会觉得我有更多选择。”
在Tinder上,人们花里胡哨地包装自我,费尽心思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有趣,人们从这些繁荣的赛博图像中寻找话题,兴致勃勃地与另一个完全可被替代的网络账号发起聊天、表达欲望。每个人都从中感受到热闹,每个人也由此感受到孤独。
“发展成稳定炮友已经很难了,”小谷说,“如果想再发展感情上的亲密关系,这个难度系数,是上了八十级台阶。”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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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季洁
新媒体编辑|徐观 向由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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