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的辅导员都被“割韭菜”了
本报记者/杜威
我认识小李是在2020年1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那是她一周仅有的两个空闲时间段之一。作为简单心理的实习咨询师，她平均每周接待4位来访者，花费不低于2000元，两到三天的时间进行督导、案例观察、线上线下培训班等自我培训。
小李是70后，做了20多年公务员。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得体得体，但一提到心理咨询，脸上的表情就变得生动起来，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小李在2017年决定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那年4月，她参加了北京林业大学教授朱建军主持的“回归疗法”心理治疗和咨询研讨会。在这次学习中，小李窥探到了她所面临的中年危机，发现她一直想要的是自由，但她从未付诸实践。她的心动摇了，她决定辞职，做自己喜欢的事。——当了辅导员。
小李的经历是中国很多辅导员成长的缩影。近十年来，由于公众心理咨询需求激增，我国心理咨询行业出现了井喷式发展。很多人会以心理咨询师或者热心人的身份去接触心理咨询。一旦“入坑”不能自拔，他们就会在各种培训班里四处游荡，患上“学习型人格障碍”，走上无止境的求学之路。
“入坑”且深层次
在“回归疗法”的工作坊中，老师要求学生依次以焦虑、欲望、策略、行动、测试、解释为一个圆的关键点，画出自己的回归圆。这是一种独创的局部疗法，考察人的欲望和行动是否一致，是否迷失自我。小李从“怕自己不够好”和“怕自己失去自由”两种焦虑入手，先后画了两个圆形。她的第一个圆圈画得非常完美。从小到大，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她不断努力，成长为别人眼中的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在画第二个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对它的动作几乎为零，“大家都傻了”。她想明白人为什么活着，然后陷入了一个多星期的焦虑和抑郁。和她一起参加工作坊的30多人中，很多人的职业轨迹都发生了改变。
出于对人的好奇，小李从小就有了从事心理学相关职业的想法。她没有申请大学的心理学专业。2002年，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考试开考后，小李于2007年考取了心理咨询师三级证书。
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在中国的发展已经彻底成熟了心理咨询行业。2011年，学过心理学的黄伟强在两次创业失败后，创办了互联网心理服务平台3354 One Psychology。目前，平台注册用户已达2500万，近10万人参加了心理咨询师专业培训课程。单个爆款课程收入超过400万元。
“大众对心理学的认知偏见和羞耻感是整个心理学市场早期发展的最大瓶颈。”黄伟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以公司先从内容入手教育用户，然后推出服务。2012年，还在中央财经大学做心理咨询师的简莉莉在豆瓣上收到了各种心理帮助。两年后，她创立了简单心理学。通过这个平台，来访者可以选择视频或面对面咨询。在业内，寻求心理咨询的人统称为来访者。
小李2011年到2015年在国外工作。2015年回国后，微信等社交平台的广泛使用，让她感受到心理咨询行业的蓬勃发展：各路心理医生和机构的培训公众号不断涌现，其中包含的课程“数不胜数”。她记得当时有个老师告诉她，“心理咨询行业的春天来了”。
当她决定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时，她发现以前学的东西已经不够用了。全国二、三级心理咨询师考试的培训内容偏基础，实践性较差。这一考试也因通过门槛过宽而广受诟病，甚至被业界称为烂认证。
但实际上，很多同学在通过二、三级考试后，要么找老师帮忙，要么自己摸索，成为了心理咨询师，这在小李看来是不可接受的。在对知识和完美的渴望的驱使下，她开始疯狂地上课。
她拿起手机向记者展示了她这三年来报名参加的心理咨询课程：《中国式心理治疗》《中国式恋母三角》《精神分析的漫长旅程》《创伤、内疚、羞耻贯穿你的一生|治疗室里的“情绪”深度剖析》……总共不下10门课程，价格从近千元到2000多元不等。这些只是她在一个平台上报的线上课程。她还参加了朱建军的“图像对话疗法”和其他短期和长期的线下课程和研讨会。这些课程一年大概5000元。在线课程大多不贵。“需要就买！”然而，她发现这些课只教会了她如何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人。学了之后，她还是做不了心理咨询。
2017年，她又花了3万元报读了简单心理学的“心理咨询师培训项目”课程，为期两年。课程是系统的。下课后，小李的很多同学都会选择某个体裁作为练习的工具。但小李还是觉得不够。她解释说，以一百年前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派为例，这个学派已经分化出自我心理学、经典精神分析、客体关系等多个分支。如果她想把某个特定的流派作为一种工具来使用，她至少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来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技能。
2018年，她发现探索人如何活出自我、孤独、自由等命题的存在主义人本主义流派与自己“契合”，从国际存在主义-人本主义心理学研究所购买了价值3万元的课程。但是这个课程还是侧重于告诉她如何分析人的状态，而不是如何工作。三年来，她在心理咨询培训上至少投入了8万元。“就像拼了命一样，我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这里了，所以我要自己学。”
学习心理咨询的动机主要有两个：对心理学感兴趣和解决自己内心的困惑。因为两种动机的结合，很多人慢慢“沉浸”在学习过程中，滋生了成为心理咨询师的想法。从性别来看，根据One Psychology对全国1200多名心理咨询师的调查，女性占比近79%，30岁至49岁人群占比近76%，且主要居住在北上广深等经济发达城市。Next Psychology的首席执行官黄伟强表示，女性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在成长。不同城市不同文化程度的女性，解决内心问题的方式也不同。一线城市高学历女性更愿意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在这一行，像小李这样投入大量金钱和时间培养自己的准员工不在少数。她是刘谦一心理平台的预备顾问。和小李一样，她也有追求完美的特点。她的家庭条件很优秀，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丈夫也很支持她转行做心理咨询的决定。这几年，她花了5万到8万元做心理咨询。根据简单心理的统计，超过50%的初学者来自金融、互联网、教育等行业，近50%的初学者拥有硕士以上学历。知识高、经济条件好是心理咨询从业者的主要特点。刘谦说，她投入不多，她参加过一个催眠培训班的同学，两三年花了20多万学心理咨询。
“入坑”时间越长，辅导员自学成本越高。咨询会议的持续时间通常是50分钟或1小时。心理学研究发现，0~100小时咨询经验的咨询师平均培训费用为4.6万元；咨询100~500小时，平均投入8.4万元；经过5000多个小时的咨询，这个数字已经飙升到24万元。
知名心理咨询师李松蔚分析《中国新闻周刊》说，他遇到过很多心理咨询学习者。从开始辅导到实际执业，这个时间跨度可以长达10年，甚至无限长。他认为，很多人害怕开始咨询，反而把自己保持在学习者的状态，告诉自己“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OK”。他曾经跟他的很多学生说可以去咨询，学生都会回答：老师，你告诉我接下来去哪里上课。
“割韭菜”的制度训练
2019年6月，在看到心理咨询机构的老师使用催眠技术后，刘谦感到很神奇。于是，她花了9000多元报了上海一家心理教育机构的催眠培训班。除了四个周末课程，还包括催眠演练、催眠沙龙等实践环节。在催眠沙龙里，刘谦会对几位来访者进行催眠，成功后才能毕业。当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是从催眠中诞生的。
在报读这个班的同时，刘谦没能抵挡住诱惑，在这个机构的怂恿下，花了4000多元参加了婚姻家庭咨询师的培训，包括线下课程和180节线上课。上课时，刘谦发现一些在线老师不能有效地将实战与理论相结合，有些老师只是照本宣科。参加这些培训后，刘谦可以分别获得美国催眠协会和中国心理学会科普委员会颁发的催眠师证书和婚姻家庭咨询导师证书。但前提是你付钱。为了这两个证书，刘谦分别花了一千元和几百元。
2017年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考试取消。李松蔚表示，这对于想入行的人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行业门槛被解除；但实际上，这是“坏消息”。由于缺乏权威认证，很多人心里都有一个模糊的期待，试图找到一个门槛或者标签。“感觉钱还没交够，不能这么舒服的创业”。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现在其实是没有门槛的，或者在脑子里幻想一个门槛，然后不断否定自己，给他们很多高价培训，甚至骗子培训。
三年来，业内已有数百个证书。比如中科院心理所牵头的《心理咨询师基础培训合格证书》，每年有3万人参加认证考试，300多家机构负责培训，1000多家机构等待审批。每个申请人收费不低于3000元。不过，中国心理学会心理咨询师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林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本质上，这只是“普及心理健康知识的入门培训”。
中国心理学会下属的标准与研究服务委员会也组织了考试，发了《心理咨询专业技能证书》，但实际上标准委是二级机构，不是独立法人，根本没有资格发证。该证明实际上是一份“伪证”。中国心理学会科普委员会颁发的刘谦婚姻家庭咨询导师证书也是这种性质。
刘谦积极参加培训的另一个现实考虑是，培训结束后，他可以有机会入驻该机构的心理咨询平台。2019年5月左右，她花了3000多元报名参加了心理学平台知乎和糖心理联合打造的“萌芽计划”。该平台声称，经过6个月的理论学习和2个月的实习及心理咨询热线，综合评估后将获得“优秀毕业生”证书，毕业证可作为毕业证书之一
当刘谦拿到文凭并申请定居时，他被告知了解自己的业务被转移到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医院要求，作为新手咨询师，要有不少于300小时的对来访者的带薪个体咨询经验。刘谦当时的咨询时间不到50小时。
“如果你想入驻一个优质的平台，你最好先成为它的学生。如果你缺少什么，这个班会给你提供的。”这也是小李申请两年制的简易心理学课程的关键原因。简单算是业内高端的心理咨询平台，两年的课程包括实习。小李要完成20个小时的真实案例咨询，才能从学生咨询师晋升为实习咨询师，入驻平台，然后依次升级为新手咨询师和成熟咨询师。如果你是其他平台的咨询师，如果你安于单纯的心理学，那么你通过考试的几率会低很多。
心理咨询师也可以开设工作室，或者利用社交媒体平台来吸引来访者。他是方林一家心理咨询平台的心理咨询师。心理学专业出身，从业近5年。此前，她曾尝试在豆瓣等平台招聘一些咨询师，但由于豆瓣不是专门的咨询平台，所以效果不是很理想。
咨询时长不仅是咨询师进入平台的重要门槛，也是其“升级”的关键指标。但李建立表示，会诊时间不应该是决定性的标准，但由于缺乏权威公正的评估体系，机构只能承担从人员培训到筛选的所有责任。面试一个咨询师的费用是两三千元。平台为了省钱，只能用一些硬性指标来获得人。例如，常驻顾问需要接受过两年以上的系统培训，并具有不少于400或1500小时的带薪咨询经验等。
在未能进入上述平台后，刘谦花了近2万元报名参加了某心理咨询师高级培训班。学习完成后，她进入某心理学院平台做预科心理咨询师，进行99元/10次的低价咨询，几乎是平均9.9元一次的“白菜价”。但她觉得更重要的是积累时间，进入平台会让她有归属感。
在李松蔚的观察中，一个心理咨询平台做大了，越来越多的心理咨询师想入驻，平台就有了话语权。这几年不断有新人涌入这个行业，真正觉得不用继续深造就能做咨询的人少之又少。随着咨询新手的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机构将会浑水摸鱼。
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专家表示，一些连心理咨询都不会自己做的大师，只靠“讲故事”培训赚钱，有的人仅仅通过几天的培训就能赚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现在有些心理医生能过上体面的生活，靠的就是心理学爱好者或者新手咨询师‘抬轿子’。这个行业之所以火爆，是因为一些机构、培训师、教授在外面鬼混，告诉大家听几节课就能拿高薪，“让大家觉得这是个金矿，都跑来挖”。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心理咨询并不是一个暴利行业。其实最后赚钱的还是那些机构和教授。
在方林看来，“整个行业发展的驱动模式有些奇怪”，因为很难找到更好的访客资源和赚钱途径。国内很多培训机构赚钱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割新手咨询师的韭菜。换句话说，心理咨询行业就是“我们自己人自己赚钱”。
和个人经历。
督导和亲身体验是心理咨询的行话。现在，刘谦每周要参加三次，即两次小组督导和一次个人督导。个人督导是督导和咨询师一对一，通过阅读他们咨询的录音文本，帮助他们成长；小组主管在一名主管的领导下，是一个由十多名顾问组成的小组，他们对案例进行分析
李松蔚说，监督听起来既权威又神秘。实际上，当一个心理咨询师在执业初期经验不足、能力不足的时候，就应该找一个有经验的人来帮助他。督导的任务一般可以在一年内完成，之后咨询师就可以独立执业了。还有一种情况，咨询师遇到疑难案件，可以寻求主管的帮助。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党总支书记乔志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美国，读完心理学专业的博士后需要在一名导师的监督下全职工作一到两年，然后才能考心理治疗师执照。拿到执照意味着他们可以独立执业。
国内心理咨询行业发展初期，并没有一定的关于监管的规则，现在却被机构变成了硬性规定。自2014年成立以来，简单心理就要求入驻平台的咨询师一对一督导。是国内第一个提出这个要求的平台，监管的时间是有明确规定的。监利解释说，这是因为国内心理咨询行业发展良莠不齐。咨询师的级别越高，他需要被监督的时间就越长。小李在2019年7月成为一名单纯的心理实践咨询师后，开始有了主管。20小时病例咨询。每件案子，小丽收费150元。但她每办完一个案子，都要接受一个主管一对一的监督，一次大概要500元。咨询了20个小时，她赚不到钱，却要亏7000元。不过小李很欣赏这样严格的监督设置。
从实习咨询师到新手咨询师，小丽需要积累400个咨询小时，实习平台的要求是每4个案例督导一次。小丽总共要接受100次监督，按照她在市场上找到的有利监督价格400元/次，她要为此花费4万元。
心理报告显示，87%的咨询师有一对一督导，93%的咨询师有团体督导，1000-5000小时和5000小时以上的咨询师参与一对一督导和团体督导的比例几乎是100%。但问题是，监管应该监管到什么程度？“我非常反对制定规则。每个人都必须监督几年。你得搞清楚监督是为了什么。”李松蔚说。
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和博士期间，李松蔚可以在校园里享受到老师每周一对一和小组自由监督的便利。后来在工作中，他只在遇到两个极其棘手的案件时才找主管。除了监督者和小组监督者，李松蔚更看好同行顾问之间的监督。通常，他有一个4人的同行监督团队。在他看来，这种监督方式更经济。
前述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国精神卫生协会专家表示，国内有实践经验、能督导的专家非常少，供不应求，获取困难，成本高。“北京有教授是团监。每个学生每小时收费1500元。每次四个同学在一起就是6000块。不一定能预约。”为降低新手咨询师的成本，One Psychology还推出了99元的100场线上小组督导会，每周密集进行3至4次，每期参与人数过万。由于人数过多，且在线，存在隐私泄露的风险，从而引发伦理争议。
个人经验，其实就是心理咨询师接受心理咨询。Janry半开玩笑地说，“也可能是因为心理咨询师的某种自恋，就是不肯承认我要接受治疗，只好称之为亲身经历。”
据某心理平台报告显示，各类学校94%的咨询师都有亲身经历，其中超过63%的咨询师每年在亲身经历上的花费超过2万元，18%的咨询师每年花费超过10万元。然而，在李松蔚看来，当没有证据表明咨询师将个人问题带入工作中，导致工作混乱时，没有必要让所有咨询师都有个人经历。现在很多机构都是一刀切，给辅导员增加了不必要的资金压力。很多时候心理咨询师找不到合适的咨询师去体验。“这样的门槛是不必要的”。
事实上，在心理咨询的众多流派中，只有少数流派，如精神分析，要求咨询师接受亲身体验。对此，Janry解释说，由于精神分析学校会对来访者的创伤进行讨论，如果咨询者经历过同样的创伤，他们可能无法在咨询过程中识别或刻意回避这个问题。比如来访者有很强的嫉妒心，咨询师也有这个症结，在咨询中会很难处理。在心理咨询中，咨询师的个人发展水平非常重要。主管通常在咨询过程中发现问题，处理这个问题的过程就是亲身经历。在简单的心理学中，如果你是一个提供精神分析的成熟咨询师，你需要接受至少300小时的个人经验。
小李个人经历一周五六百。加上各种督导和培训课程，一周开销至少2000元。她每个案子的收费是300元，除去机构和租诊室的费用，是150元赚的。她接了四个案子，总共收入600元。根据某心理平台的数据，500小时内有咨询经验的咨询师，90%以上年收入低于5万元；有5000小时以上咨询经验的，30.5%年收入超过30万元。此外，50%的咨询师在500~1000小时的咨询经验后开始入不敷出。
由于家庭经济条件不错，刘谦不打算在未来一两年内靠咨询谋生。现在她用人文学派作为咨询工具，比较哲学，导师给了她一长串的书单，等着她去消化。“只要你走进心理咨询，你会发现你走上了一条特殊的、没有尽头的路。你会不断寻找自己，阅读更多的信息，但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快乐的，幸福的”。
刘谦的儿子经常问她，参加了这么多培训班，什么时候才是第一次学？在她看来，每次培训都能学到不一样的东西，她很享受学习过程本身。“我觉得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类，但是很多进入这个领域的人都是这样的。”
(文中小李、刘谦、方林为化名，参考文献《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 《弗洛伊德及其后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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