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直接读研,而是去了哈佛读博士。回顾自己不平凡的求学之路,许认为,自学能力的培养是关键。
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学霸?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下长江商学院经济学教授许的自学经历,希望对你有所启发。
许
长江商学院经济学教授
哈佛大学博士
自学,从小开始
我的自学是从小开始的。
自学其实就是自己发现问题、探索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小时候看到什么都要问为什么。父母故意刺激我不断提问,寻找对问题的理解,而不仅仅是答案。
我父亲是物理学和科学的历史学家,我母亲是历史学家。
记得我懂事的时候,北京天文馆刚刚建成。父亲带我去天文馆,给我讲解宇宙、太阳系、地球的常识,为什么会有昼夜、日食、月食、钟摆(重力)等自然现象。
他的讲解不是给孩子做的表面讲解,而是给普通成年人做的科普,所以当时很多成年人都会听。
日常生活中,父亲会不断地把我幼稚的问题引向基本的科学问题。世界上的孩子都会问问题,父亲有意识地认真对待我的问题,对我帮助很大。
在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人开车会后仰?为什么开车的时候会看到车外的东西都往后退?他初步回答后告诉我,这是物理学中最基本的问题,以后会继续给我解释。
我之所以还能记得提这样一个问题,是因为在那之后,他按照我的理解继续解释。上完小学,他还在给我讲解这个问题,让我已经知道这种问题直接关系到伽利略的物理学基础。
这些刺激和教育是激励我自学的基础。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自发地、系统地自学。当时中国刚开始生产晶体管,晶体管质量不稳定,于是劣质产品投放市场,很多孩子买来组装收音机。大多数孩子只关心制造大音量的收音机。
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关注很多关于为什么的问题,所以在这个爱好的基础上,我更进一步一点,希望能有更深入的了解,设计自己的电子设备。
当时我所在的清华高中有一个无线电实验室。清华有一些被打成右派的老师,不准上大学讲台,被送到清华附中无线电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对我帮助很大。
由于对了解电子技术的原理感兴趣,我开始自学与电子电路相关的书籍,试图设计简单的电子器件。
但是,我在初一的时候,遇到了一些电子技术上不懂的数学。我的数学老师张(也是班主任)告诉我,那是高中才学的三角函数。出于学习电子技术的迫切,我当时已经自学了一点高中数学。
我自学的另一部分是历史。我妈妈是历史学家。我对历史真正感兴趣不是直接因为父母说过的话,而是因为我的家庭环境让我很容易接触到历史书籍和文献。
记得小学高年级看电影《甲午风云》,讲的是中日海战。很煽情,孩子们很感兴趣。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这段历史的讨论,我很关心这段历史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在暑假里,刚刚看完那部电影,我就去了我妈所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当时还没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图书馆,查阅原始资料,不看课本,希望能找出这段历史的史实。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学:我自己摸索着学习如何使用图书馆,检查卡片,了解图书馆资料如何分类存放,如何找到一个文件或档案,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等等。我读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讲给院子里和班上的小朋友听。北京话叫吹牛。很不愉快。
这种自学没有特别的目的,纯粹是好奇和好玩,好玩是自学的最大动力。
1957年,许(右二)
与父亲许、母亲王来弟、弟弟在北京展览馆。
自学经历和经验
当然,在历史考古研究的环境中成长,是自学的有利条件。小时候我妈照顾不了我,有时候会带我去办公室,我在那里涂鸦画画。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事都认识我,所以我可以去图书馆查资料。
文革前,我的广播自学比我的中学同学有了长足的进步。除了学校的课程,我自己阅读书籍和出版物,了解无线电的前沿动态,不断设计各种设备。有些设计已经实现,但大部分只是幻想。
电子设计需要计算。当你有一个想法的时候,你要画一张图,计算相关数据,然后你才想要实现它。当时设计的东西都是电子电路,因为对声学比较感兴趣,学了一点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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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被打成右派的父亲被迫在农村劳动改造。劳改之余,从事爱因斯坦研究和编译爱因斯坦文集。与父亲的大量通信,启发我从初一开始自学物理和哲学。
“文革”使得我对政治经济学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在“文革”期间,我的思想受到的一个巨大冲击来自于一个辩论:什么是“文革”的性质?当时的官方说法是,“文革”是阶级斗争。
但什么是阶级斗争?我被这个挑战性的问题激励得如醉如痴,希望要弄明白,为什么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会产生出新阶级。从逻辑上,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可能过渡到共产主义。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开始理论探索。在对政治经济学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学了大量的马克思著作之后才意识到,在马克思主义里面,研究阶级和阶级起源的领域是政治经济学。这就是我自学政治经济学的起点。
这个自学,并不是因为我要自学这门学问,或有任何什么目的,只是因为我有问题想要解决。
为了理解为什么社会主义中国会产生新阶级,除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探索,在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之前的一年,我主动去了农村,到了黑龙江的农场。
但是,在“文革”那个时代,因为探索政治经济学,我在农村被打成了“反革命”,被迫停止了政治经济学的学习和探索。我以为大概一辈子要呆在那里,作为“反革命”接受劳改。
1968年底,许成钢(后排左一)
与下乡的同学去看当兵的同学
如果精神没有寄托,作为“反革命”,活着还不如死,剩下的问题只是活着还是死去。如果活着,还能干什么对社会有意义的事?在求生的欲望和寻找精神寄托中,我找到了一个缝隙,就是回到过去曾经着迷的电子工程上去。
因为不涉及政治,而且对农场的工作和人们都有用。这个努力得到了允许。
在那个残酷的时代,自学,成了我精神寄托。数学物理中学到的规律美好而和谐,对我的精神像是一种宗教。同时,我的技术能力对我的处境起了很大的改善作用。
我所在的机械化农场,有大量的技术问题需要解决。我有一些想法,希望以技术发明来大幅度提高效率。但实现这些想法,需要坚实的工程设计能力。
为了系统地自学工程,我自学了高中到大学的数学、物理、电子工程、自动控制。经过一段时间自学,我把中国大学的教科书都读完了,自认为都掌握了。但是理解水平仍然很低,不能达到进行设计的要求,无法实现我的发明。
有一次,我跟当时在同一个连队(村子)的同学王贞平提到这件事情,他建议我去读国内影印的美国大学教科书。但我只念过初二,英文不行。他说,英文很容易,建议我读已经懂得内容的英文的电子学教科书。因为已经知道内容,所以英文就变得很容易。
之后,再去读没学过的电子学的教科书。我的第一本英文教科书是《现代电子学》(Morden Electronics),美国1948年出版的大学二年级教科书。
这本教科书的内容对我来说很浅,所以这一本书读完,我就可以用英文自学电子学了。除了自学《控制理论》、《模拟计算机》、《数字计算机》等之外,也依赖英文自学了数学、物理等。
1976年,许成钢(左一)
与马号的农民(在农场称老职工)合影
那些英文书籍都是我母亲从北京寄来的。在监督劳动下,所有寄过来的东西都要历经检查,确认无害再转给我。我给母亲的信,也需要交给他们读过,然后由他们寄走。
他们看寄来的书有很多数学公式、电路图,等等,就不再限制。此外,我帮他们修理电子和电器设备,让他们很高兴。本来作为一个“反革命”被监督劳动是很残酷的,但是能够帮他们修理机器、解决难题,他们就放松了对我的管制。
“文革”结束我获得平反。在恢复高考时,我自认为我已经自学了两个不同领域的大学主要课程,不应该浪费时间读大学,因此没有参加高考。
后来全国研究生考试也恢复了,我考了工程方面的研究生。我原本更有兴趣考政治经济学,但我不愿意死记硬背官方的政治经济学标准解释。所以我宁愿考工程,因为数学、物理、工程的考试,更侧重的是分析能力。
在清华念工程研究生期间,我大量时间还是自学。我是第一个在清华大学机械系做计算机辅助设计(实际上是有限元分析加非线性规划的组合)的研究生。而清华是国内最早做这方面工作的,所以没有人做过这方面工作,也没有相应的教学安排。
我自己找来的最主要的文献来自麻省理工学院,包括著作和刊物。当时我的研究工作,主要是提出算法和把算法变成可以执行的软件,用来计算结构力学的问题。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清华很希望我留下来做博士论文。1981-1982年,新成立几年的中国社科院,组建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需要既懂政治经济学又能操作计算机的研究人员。我决定毕业后去中国社科院。虽然我对工程仍然有很大兴趣,但是兴趣远没有对经济学那么强。
中国社科院新组建的这个研究所,一个研究室来自于经济所,是以前研究投入产出的学者。代表人物乌家培,是这个新组建所的第一任所长。
另一个研究室来自工业经济研究所,朱镕基就是那个研究室的,是从工经所过来的。后来他被调到经委(注:国家经济委员会)去了,但他一直带研究生。他在我们所的研究生是楼继伟。
还有一个研究室是从科学院综合考察委员会过来的。在组建期间,杨小凯曾经是我们所的同事。
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这个名字是从苏联来的。所谓数量经济,是为计划经济服务的,所谓的投入产出,是从计划经济里衍生出来的一个学科。
所谓技术经济,也是苏联的概念。在苏联的计划经济制度下,任何大的工程项目,在计划期间,都要进行成本效益分析。苏联把成本效益分析叫技术经济学。
所以,组建这个研究所时,所里学术比较强的人,很多是留苏背景的。即便不是留苏,使用的方法和思考的角度也是从苏联学来的。
这个研究所里能读英文文献的人很少,我是那里极少能主要依赖英文文献工作的人,实际这也是个自学过程。
秉承初心,兴趣不变
1984年,哈佛燕京学社来国内挑选哈佛大学的访问学者。国内的候选人来自中国社科院、北大、复旦、山东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我被研究所和中国社科院选为候选人。
哈佛燕京学社通过面试,平均从每三四个候选人中挑一人,资助去哈佛访问。那年的面试官是哈佛燕京学社的副社长贝克(Edward Becker)。他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
到美国以后,他们对我说,你还年轻,如果愿意念博士学位,他们提供奖学金。哈佛燕京学社是个独立的基金会,需要我自己申请,申请到任何顶尖学校他们都出钱。我申请了六所学校,得到芝加哥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录取。我最后决定到哈佛。
在申请进入博士班的时候,我计划的研究题目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技术创新。计划使用的研究方法与格瑞里克斯(Zvi Griliches)的工作密切相关。我已经做了些工作,发表在数量所的杂志上。
在申请博士的时候,我说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创新面临很大的挑战。因为制度不同,许多在市场制度下发展的理论模型不能简单应用。我并不知道,当时哈佛经济系的系主任正是格瑞里克斯。我的申请得到了他本人的回信,他说非常高兴我到哈佛从事这个研究。
格瑞里克斯是创新经济学最重要的奠基人,人们都认定他要得诺贝尔奖,很多他的学生都得了诺贝尔奖,但是他去世早了一点,没有得到诺奖。
我原来想从经济计量学的角度,研究为什么计划经济在创新方面很差。进入哈佛后,听了马斯金(Eric Maskin)(2007年诺贝尔奖得主)讨论激励机制的课程改变了我的兴趣。我发现研究与激励机制相关的制度问题,是我真正从来都想干的事,只是过去没有找到理论的切入点。
一方面,我的兴趣似乎不断改变。另一方面,我兴趣的最基本的内涵一直没变。不断在变的是具体内容,但骨子里的基本问题一直没变。创新与制度的问题我关心了一辈子,现在仍然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在长江商学院讲课还讲这个。
我对很多东西有兴趣,我现在研究人工智能,我不可能成为人工智能的专家,但我的知识背景和我的兴趣,决定了我乐于比较扎实地掌握人工智能一些最基本的内容,知道它是怎么样发展过来的,用什么办法,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现在和这方面的专家在合作,做实际的人工智能应用工作。我们不光讨论人工智能的影响,还用人工智能技术做一点技术研究工作。
在多数人的概念中,学生应该是学校教出来的,自学是很少的人能做好的。但如果我们讨论的不仅仅是学生,还包括研究工作者,那么,所有好的研究工作者的研究能力都来自于自学。
因为任何研究都包括自学的过程,一个人能不能自学,决定了这个人能不能做研究,任何必须有人教的人永远不会做研究。
做研究一点不稀奇,也不少见,小孩子都可以做,任何人都可以做。专业的,业余的,都可以做。大量的发现、发明、创造是业余的人做的。
当然,作为职业,现在通常是通过上课学习、考试,直到拿到了博士资格之后,才开始研究。但人完全不需要局限于这个形式和阶段。
要创造机会,让孩子从小就自学,但国内教育方式是灌输式的,可以很早就训练一些技巧,但许多最重要的能力,远远超出训练得到的技巧。
而且,几乎所有可以训练的技巧,早晚一天会被人工智能超过。但是,任何人,掌握了超出训练得到的能力,人工智能就追不上了。
犹太人可能是出人才最多的族群,他们的教育是要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挑战,甚至连念经书都要挑战。他们父子之间,师生之间都不是服从的关系。小孩子从学校回家,父亲往往会问,今天你问了老师什么问题?你挑战老师了没有?他们从小教的是挑战。
如果强调服从,人不可能有什么创造力。这种问问题、挑战的精神,是自学和探索的起点,也是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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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成钢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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