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导语:你看过“原创建设”类型的视频吗?在这类视频中,没有华丽的剪辑技巧,也没有丰富多彩的视频渲染。只有不停工作的人和停不下来的行动。通过分析“原始建筑”视频,本文作者与我们分享了对现代人厌倦和乡愁的思考。让我们看一看。
一、播放量惊人的建造视频
最近我们在Youtube上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视频类型。这里姑且称之为“原构”。
在这些视频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出现。孤独的建造者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找到了一块空地,然后用极其简单的工具做了标记,测量了大概的大小,不知疲倦地向下挖掘。通过后期剪辑,视频的长度可能只有十几二十分钟,但却浓缩了几十年的心血。最终的结果令人印象深刻,甚至令人着迷。
在Tfue先生上传的账号《六十天建造一个地下带游泳池的房子》中,最终完工的地下避难所全部是直直的楼梯,竹筒做的床,还有涂了颜料的游泳池。
视频想给观众呈现一个原始的,近乎笨拙的建造过程。3354自始至终,只有这样一个干瘦的,袒胸露背的东南亚人在烈日下不停地工作。他只有一把从未换过的铲形工具。他没有别人的帮助,更不用说任何现代化的机械化工具了。
开放空间的标记和测量
在最后一个阶段,Tfue先生肩上扛着一个水箱,从他的“工地”走到附近的一个池塘,把水箱装满水,然后走回池塘把水倒掉。视频片段告诉我们,为了把游泳池灌满水,这种反复取水的动作持续了好几天。
建成后,唯一的劳动者和居住者一起在方形的游泳池里游泳,在竹席床上打盹,享受自己几十年的辛苦。这个挖下来的小房子,简单不豪华,但是空间生动,每个细节搭建起来都充满乐趣。
连续几天反复取水倒水,直到池水满了。
这种视频不仅仅是刚才描述的那一个,其他的都是两个人的协作(但是过程中基本没有对话),视频中间剪了一些烹饪简单食物的片段,也就是施工中间.但大体相似,主题都是“原构”。
这一系列视频不仅内容有趣,传播也令人惊喜。比如刚才说的视频,上传于2020年2月。到目前为止,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获得了超过2亿次播放。
点开这个账号的首页,可以看到他上传了14个视频,总播放量超过6.4亿。这个数据比很多在同一个平台运营了十年,上传了上千个视频的“顶流账号”都要高。
00-1010因为我们也是长期做“互联网创作”,所以会下意识的去思考一些爆炸现象或者病毒式内容的内在原因。——他们获得知名度的原因是什么?这四种类型看起来很成熟,也很常见:
每一种类型都有吸引人们点击观看的强大理由。
例如,第一类“流行文化”包括流行音乐/舞蹈、体育/游戏活动、喜剧、采访和模仿。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内容在互联网视频平台兴起之前一直是大众媒体的支柱,Youtube给了他们更便捷的观看和传播渠道。当然,“Vlog”也是这一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魅力在于如何把私生活变成大众观赏的一部分,但与今天的文章并不完全相关,我先不展开。
第二类“消费主义”包括“拆箱(拆箱视频,尤其是电子产品)”和美容化妆品。电子产品和美容产品,可能对性别有不同的侧重,已经融入并成为现代都市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也就是你拥有什么样的产品定义了你的身份。视频制作者通过推荐、比较和展示这些产品来满足现代社会这部分人的胃口。
第三类“视觉奇观”包括蹦迪、跳伞、滑降、滑板、潜水等。这些极限运动经常刺激人们的神经
感官;当然,也包括视觉游戏、魔术等等。
这些视频最大程度挖掘视频这个媒介本身的优势,为观看者带来游戏化的、超越平庸生活的冲击。换句话说,找到普通人平常三点一线的日常作息里看不到的东西,满足好奇心,也满足肾上腺素的过瘾需要。
动图节选自Youtube账号Josh Neuman。他的滑板速降视频总是选在山间的公路上,拍摄一镜到底、速度极快、危险系数极高。他最高一条视频有8000多万次播放量。
第四类“知识信息”包括“XXX, explained”,“How to XXX”等等。可以是解释某个现象(什么是厄尔尼诺?),演示某个过程(怎样快速安装窗帘?),可以是高校里面正经八百的某个高质量课程的两小时录播,或者是简化和娱乐化的,在一分钟内讲解完两小时的电影……
中文互联网中常说“贩卖知识焦虑”,英文互联网中也常说“FOMO”,这个新造的词是“fear of missing out”的缩写,意思是“害怕错过”。我想知识信息类的内容中,可能不乏深邃和杜绝浮夸风气的优质内容,但其中真正传播量最高的,仍然有意或无意满足了现代社会居民们“FOMO”的心理。
虽然沙丘研究所发视频还并不多,我们也并没有计划依赖这个“新赛道”来爆火,但在自己观看其他视频的过程中,这四种类型似乎有比较好的解释效果。不管在哪个平台上看到了播放量极高的视频,这四条好像可以作为基本原则,帮助找找其背后暗合了用户群体的哪些心理需要。
三、第五种模式
回到Mr. Tfue的“原始建造”视频上,我们在观看时觉得有趣,不仅是因为屏幕上的内容,也因为它获得了可怕的播放量,但又似乎并不能完全放到之前的“公式”里面来简单解释。或许它可以被放到“视觉奇景”的类型里面,但说实在的,视频也并不完全强调高节奏、第一视角或者肾上腺素的飙升。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或许应当被算作是第五个类型,“建造和制造”——
首先,这个类型里不止有Mr. Tfue。在一些视频里面,粗糙的一截原木被一步步打磨成了一个极其漂亮的木杯;在另一些视频里面,建筑学生在自己后院里花一个暑假时间制作了一个极其逼真的微缩模型。
这些最后建成、制成的产品,大都非常美观、精致、无与伦比的,但是并不算是“视觉奇景”——在视频里看到一个巧夺天工的杯子,其视觉刺激的程度还远远无法达到从第一视角看见“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又飞起来的一刻。
这些视频也往往强调产品出现之前循序渐进甚至漫长的生产过程,这些部分很难说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地方。当然,“建造和制造”视频也有一定“知识信息”方面的意义的,但很难完全等同于视频教程。大多数观众并不想要通过看这一视频,学会怎么在亚马逊丛林里建一个地宫,或者把一块枝丫凌乱的木头打磨成自己可以用来喝水的杯子。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要观看一段建造和制造的过程?
截图选自Youtube账号Matt Jordan的视频。此条视频播放量超过了6000万次
四、“技艺人”是自由的
这类视频的魅力,或者说其传播的内生动力,就在于建造和制造的过程本身。一堆无序的、来自自然界的元素——石头、泥土、木头——通过我们双手的劳作变成了“人造物”——建筑和杯子——这个过程被马克思称作“生产性的劳动”(productive labor),在阿伦特的理论体系里面,她把这个过程与“劳动”(labor)作了区别,而称为“工作”(work)。
在“劳动”、“工作”和“行动”的三元划分中,对她而言,只有工作的人,即“技艺人”,是自由的。
做饭、打水、清理客厅、整理卧室……这些行为都是“劳动”,劳动的过程抵抗了“熵增”,维系了我们自身的生命以及身体上的需要。阿伦特称从事这些行为的人为“劳动动物”(animal laborans)。他们处在强制性的重复当中,为了吃饭就必须劳动,为了劳动就必须吃饭……“劳动”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只是一个永远循环往复的圆圈。
上街、抗议、争取法令的修订、飞向月球、创造新的生活方式……这些是“行动”(action)。他们是“行动者”(zoon politikon),但行动者并不完全地控制着行动——“行动虽有一个明确的开端,却从来没有一个可预见的终结。”群众被发动起来了,不是想停下来就能停下来;星际的探索开始了,我们并不知道人类文明究竟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去向何方。
惟有“技艺人(homo faber)”,工作的人,完全地控制着工作的进程。当他要建造的时候,这个过程在他脑子出现一个“型相”(idea)的时候就开始了,在他完成了它的时候结束。它有开端也有终结,甚至也可以逆转——他可以在中途把修建一半的东西破坏掉。
我再次在文章中提到阿伦特,因为她的见解能够帮助我们解释,为什么Mr. Tfue的视频获得了公众极大的兴趣。Mr. Tfue就是一个纯粹的“技艺人”,他所展示的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工作”过程。
很不幸,在工业革命和现代化以后,因为自动化和劳动分工,“技艺人”变得无比稀少了。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一个巨大到任何单个个体无法完全理解的系统的运作当中,完成着没有尽头的,一个接一个的“任务”,它们既没有明确开端,也没有明确结尾。
在办公室隔间里,在电子邮件无穷往复的沼泽里,我们并不能控制任何东西,也不能在这些进程中取得一丝一毫精神上的自由。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有职业——都有工作,但这个工作不再是阿伦特笔下定义的那个原始和基本的“工作”。
或许正因如此,在屏幕上看见这些毫不花哨的、来自真实的双手的建造、营造和打造,这个过程如此原始,但又离我们职场上的实际生活如此遥远;它看着如此叫人熟悉,熟悉到让人不禁怀想起一些童年暑假无所事事做的小玩意,又如此陌生,因为这些建造和制造过程中缓慢、平静、冥想般的状态,已经变成了现代“打工人”不再能享有的一种奢侈。
所以在这个意味上,这些建造和制造视频至少看着让人觉得十分减压。在屏幕上,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品慢慢孕育出来,此情此景就显得如此美妙,如此充满魅力和魔力。
五、现代人的厌倦与怀乡
“原始建造”视频连接起了两个看似已经相隔十分遥远的主题——今天的屏幕时代和人类最古老的建筑活动。在这里我门并不十分想要去深挖这些视频的幕后制作——不难想象这一看似古老和原始的建造表演的背后,或许有一个充满经验的视频策划团队;在通过后期剪辑而跳过的部分,现代的挖掘工具或许帮Mr. Tfue完成了绝大部分的工作。
我们也无意去剖析这些建造成果是否确实在建筑学的意义上成立——视频中的土壤和地层或许充满了破绽,最后的成果和考古发现的真正的原始洞穴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我们仍然对这一系列视频持一种正面和积极的态度,因为它触及到了一些真正重要的命题。
它巨大的传播量印证到,这种古老建造的图像捕捉到了我们,也就是现代社会、城市居民的某种共同感受。无论Mr. Tfue的状态(无论真假)是否充分称得上是海德格尔所言的“诗意的栖居”,他至少击中了我们的某种特殊的“怀乡之情”(nostalgia)——
对生活在钢铁森林里的,疲惫、焦虑、茫然不知所终的人们来说,这个一声不吭劳作的人至少从事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工作”。他生产了一个持久存在的东西,而不是消耗在某个无尽又虚无的消费循环里的东西。
他赤裸的双脚踩在土地上,双手触碰到坚实平坦的墙壁,通过长时间烈日下的营造,一个美观的“人造物”出现在大自然当中,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建筑还将继续存在下去,即便是受损或者坍塌,但至少还会剩下一片可以辨认的遗迹……
Mr. Tfue愚公移山一般的建造活动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计算着Excel报表,调试着PPT报告的我们,因为他真正创造了一个建筑物,它毋庸置疑地存在在那里。可以想象,Mr. Tfue是幸福的。
对很多20世纪的思想家来说,现代性(modernity)是那个最重大的问题。机械与效率对他们来说是可疑的,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也并没有带来真正使人们产生归属的幸福感。
在都市里,我们身边丰富的商品和多彩的图像似乎未能完全满足我们的心灵,甚至恰恰相反,这样复杂多样的事物过于强烈地刺激了我们的神经,以至于我们产生了持久的、齐美尔所说的“厌倦”(blasé)和空虚,或者,不得不用一种冷漠的态度面对过多的刺激。
一定程度上,工业化和资本主义必须强调理性的大脑而非感性的心灵,强调抽象的概念和结构而非具体的事物和身体。现代主义建筑师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里这样说:”如果我们从心灵和精神上消除一切关于住宅的已死的概念。我们应该得到‘住宅机器’…量产的住宅,健康(道德上也同样)而美丽,就像所有工具和仪器一样。”
然而,城市作为一个由无数高效的、机械化的房屋构成的巨大机器,似乎已经成为了无法从单一视角窥其全貌的巨型迷宫。在20世纪末,它逐渐成为一种图像、一个奇观和欲望的化身,而在21世纪,互联网或许也是如此。
我们必须承认,人似乎不能将柯布西耶口中“已死”的概念完全从心灵和精神上消除。我们仍然对于城市和互联网带来的过多刺激感到疲倦,很多时候,对更“原始”的生活和创造有着本能的热爱。当我们在午休吃饭或者午夜临睡前打开视频网站,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观看着Mr. Tfue一点一滴的建造,可能这个过程,也就是在反观一个我们已经失去了的自己。
作者:陈飞樾,公众号:沙丘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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