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不敢正视海南求职。”2021年8月的一天，我和贾跃平微信里聊1988年我们俩闯海南的事时，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一愣。
我不敢正视“海南求职”？我没有正视吗？几十年间我已经几次写过这个故事，每次我都坦然承认求职失败；而且，我也说过我不会再怨恨那个对我宣布“我们只需要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曾在省级党报以上工作、拥有中级以上职称的新闻工作者”的“罗常委”了。况且，多年以后，当年在《海南日报》接待过我们的同乡胡志勇来深圳时当面曾批评我说，你为什么要怨恨呢？没有罗常委的“三个以上”你会下决心考研究生吗？你为什么不把她当作是成全了你的人呢？我先是默然，继而欣然接受。我这还不算“正视”吗？
也许你会说，我一次次提及“海南求职”，一次次表白自己对那次“不愉快的求职经历”已经没有了“不愉快”，甚至一次次表达某种意义上的“感恩”，不正是“不敢正视”的表现？
越是不停地表白自己“不在乎”，就越是说明自己很在乎，这个道理我懂。当我此刻说”这个道理我懂“时，难道不是又在为自己”不敢正视“辩解吗？
那次和跃平聊起海南求职一事的话头，是我搜到了一篇网文，内容是作者回忆参与《海口晚报》的创刊经历。当年我满怀怨恨离开海口时，跃平可是留下并参与了《海口晚报》创刊的。我于是把文章转给他，问他文中所述是否真实。他说此文提到的人，他大多数都认识。
”你分在哪个部门？跑哪个口？“因文中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所以我有此一问。
”我被分在经营部，就我一个人，光杆司令！“他说。
”你没有正式成为采编人员？“我有点惊讶。
”这篇文章的作者应该没有见过你那位老太太；创刊前那位老太已经离开晚报了！“
”我从不认识那位老太太啊。怎么是’我那位老太太‘？“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他说：”我们当时求职的时候就只有那位老太管事！“
他又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某总你应该记得吧？“
我真不记得。一点印象没有。
这次轮到跃平惊讶了：”我们在一位河北老乡那里知道海口晚报有个某某某。那天一到晚报你就问某总！那次就是那位老太接待的我们。“
”等等！“我说，”我从来没见过海口晚报任何人，只和你一起见了罗常委一面我就回来了。接下来是你一个人的故事。你记混了吧？你是和别人一起去的吧？”
“滨海新村，海口工商局你应该记得吧！我俩坐着蹦蹦车，一块去海口晚报……”
“不记得了。我竟然去过海口晚报？为什么我一点印象没有？“
接下来跃平讲述的和我有关的故事，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他说他去晚报上班后，还和那位老太提过我的名字，希望也能把我招来晚报工作，却遭到那位老太一口回绝，说那样的人咱们不能要。原因呢？原因就是去海口晚报求职时，我问了一句”某总在吗？”“某总当时也是招聘来的，和那位老太两个是死对头。”跃平说，“两人不能见面。见面就对骂。”他又说，“这一点绝对没错，就是因为你的一句‘某总在吗？’，那位老太就记住你了。“
跃平说：”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海口晚报，岂有不去之理呢！当时我们不知道那位老太是晚报筹备组负责人！我进报社以前去的那几个人，都是那位老太招去的。当时我们去海口晚报交了材料，但当时没有得到答复。你觉得材料已经投了，觉得希望不大。你惦着家里的事，请的假已经到期了，加上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你就坚决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讲了本文开头引的那句话：“你真的是不敢正视海南职……。”当时我还有点接受不了，此刻我干脆承认了吧。我真的不记得某老太或者某总了，不记得曾经兴冲冲闯到海口市某栋楼里去递交材料了，而“选择性遗忘”本身不就是“不敢正视”的证据？
递交的材料我倒记得清清楚楚：是复印的一摞新闻作品集，有消息，通讯，专访，侧记，对话，报告文学，调研报告等等。我曾洋洋自得地想：这些作品，足可以证明我的能力了。虽然我学历低，服务过报纸的级别低，又没有中级以上职称，可海南是大特区啊，不是只看学历的地方啊，所有的招聘广告不是都说要重实际能力吗？内地太多的部门往往说的和做的不是一回事，难以“人尽其才，才尽其用”，而这正是我们投奔大特区的理由啊。
1988年的秋天，海南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之后这几十年，我很少去海南，总觉得那是一个我不必再去的地方。不管那里发生什么事情，都已经无法再让我激动。我对那个岛屿的激动，已经在那年秋天消耗殆尽。
如此说来，我真的尚未做到“正视”。而且，现在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假装“正视”了。事已至此，正视不正视又有什么意义？
那天，跃平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当时我为什么留在海南，后来又为什么回到衡水？”
“我没有问过吗？“我说，”记得当年问过。那你现在说说，为什么留下，又为什么回衡水？“
跃平的微信说：”回衡水，是因为在海口的报社受排挤；没有办理调动手续的几个人，先后都离开晚报社了！当初某总曾经让海南日报一个副总编给我写了一封信，推荐我去大特区报，我当时觉得海南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到处是烂尾楼，洋浦港地皮一千元一亩没人买！……加上特区工资并不高，每月比衡水多挣30元，想吃饱饭就没钱买烟抽，到月底时就吃湛江面，四块钱一包，倒点酱油！那篇文章的作者说他吃方便面，纯属胡说！我在海口就没有见过方便面，满大街都是湛江面。我当时也想过回海南，但并没有打算回报社上班！是想当倒爷，贩卖电器。那次回衡水时带了一台电视松下21遥，三千块钱进的，在武汉火车站有人出五千块我没卖，因为电视箱子里有几条烟。谁知到了衡水差点砸在手里，最后卖了四千块钱！那时内地抢购日本电器的风潮已经过去了！“
海口一别几个月后我在衡水再次见到跃平时，我真地没有问过他的打算？不太可能。那个时候，我们喝酒聊天，高谈阔论，谈的无一不是“打算”。或许我们谈论宏观的“打算”比较多，个人的小九九暂时埋在心里。不管怎么说，那个春天，跃平在结束一段生活，而我的新生活即将开始。这是1988年八九月间我们闯海南时谁都没有料到的结局。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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