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与传心》之百家篇（三）

三、孙思邈：大医精诚

孙思邈（581～682年）[1]，世称“孙真人”，后世尊之为“药王”，唐朝京兆长安华原（今陕西耀县）孙家塬人，他历经隋唐两代，是一位知识渊博、医术精湛的医家。[2]

孙思邈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七岁时就能日诵千余言。但因自幼体弱多病，经常出入医门，而致家贫，后遂立志行医。“吾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备急千金要方〉序》）五代末年，隐居太白山学道、炼气、养形，究养生长寿之术。唐太宗、高宗时先后被召，均辞疾还山。

▲孙思邈，唐代医药学家、道士，被后人尊称为“药王”，《备急千金要方》编者

纵观孙思邈一生，学习和弘扬医道，可谓因困而学，而后知之。这个过程突出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学先立志；二是博览群书；三是广拜明师；四是经世济民，救济苍生；五是发愤著述，泽被后人。这些集中体现在他撰写的《备急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两部医学著作的字里行间，尤以《要方·自序》最能表其心迹：“余缅寻圣人设教，欲使家家自学，人人自晓。君亲有疾不能疗之者，非忠孝也。”“所以青衿之岁，高尚兹典；白首之年，未尝释卷。至于切脉诊候，采药合和，服饵节度，将息避慎，一事长于己者，不远千里，伏膺取决。”因为有这样的愿力和愿行，使得孙思邈对他所处时代的认识入木三分，他深感圣学不传，黎民身心俱苦，疾患为甚。

“末俗小人，多行诡诈，倚傍圣教而为欺绐，遂令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多教子弟诵短文、构小策，以求出身之道。医治之术，阙而弗论，吁可怪也。嗟乎！深乖圣贤之本意。”（《〈备急千金要方〉序》）越是这样，越是激发孙思邈要弘扬此门圣学，他仿先圣孔子“删《诗》《书》，定《礼》《乐》”，撰写出《备急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两部医学著作：“吾见诸方，部帙浩博，忽遇仓卒，求检至难，比得方讫，疾已不救矣。呜呼！痛夭枉之幽厄，惜堕学之昏愚。乃博采群经，删裁繁重，务在简易，以为《备急千金要方》一部，凡三十卷。虽不能究尽病源，但使留意于斯者，亦思过半矣。以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故以为名也。”（《〈备急千金要方〉序》）

孙思邈非常强调学习经典，凡属圣人教导，务必要广泛涉猎，用心体悟，为此他专门写了一篇《大医习业》，现兹录如下，以启后学：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3]》、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4]》《药对[5]》，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若不尔者，如无目夜游，动致颠殒。次须熟读此方，寻思妙理，留意钻研，始可与言于医道者矣。又须涉猎群书。何者？若不读五经[6]，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7]，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8]，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经[9]，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耀[10]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

▲《黄帝内经》，中国最早的医学典籍，传统医学四大经典著作之一

▲《本草纲目》，本草著作，52卷，明代李时珍编著

孙思邈师友之间的事迹，大多没有可靠记载，难以辑录，《新唐书·孙思邈传》记有“孟诜、卢照邻等师事之”，同时较详细记录有其弟子卢照邻与孙思邈的问道对话。

照邻有恶疾，不可为，感而问曰：“高医愈疾奈何？”答曰：“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居。和为雨，怒为风，凝为霜雪，张为虹蜺，天常数也。人之四支五藏，一觉一寐，吐纳往来，流为荣卫，章为气色，发为音声，人常数也。阳用其形，阴用其精，天人所同也。失则蒸生热，否生寒，结为瘤赘，陷为痈疽；奔则喘乏，竭则燋槁；发乎面，动乎形。天地亦然：五纬缩赢，孛彗飞流，其危诊也；寒暑不时，其蒸否也；石立土踊，是其瘤赘；山崩土陷，是其痈疽；奔风暴雨其喘乏，川渎竭涸其燋槁。高医导以药石，救以砭剂，圣人和以至德，辅以人事，故体有可愈之疾，天有可振之灾。”

照邻曰：“人事奈何？”曰：“心为之君，君尚恭，故欲小。《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之谓也。胆为之将，以果决为务，故欲大。《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大之谓也。仁者静，地之象，故欲方。《传》曰：‘不为利回，不为义疚。’方之谓也。智者动，天之象，故欲圆。《易》曰：‘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圆之谓也。”

复问养性之要？答曰：“天有盈虚，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济也。故养性，必先知自慎也。慎以畏为本，故士无畏则简仁义，农无畏则堕稼穑，工无畏则慢规矩，商无畏则货不殖；子无畏则忘孝，父无畏则废慈，臣无畏则动不立，君无畏则乱不治。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忧于身者不拘于人，畏于己者不制于彼，慎于小者不惧于大，戒于近者不侮于远。知此则人事毕矣。”

从孙思邈的答复中不难看出，这里面蕴含着儒道两家性命双修的生命实践之道，如“心为之君，君尚恭，故欲小”，“天有盈虚，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济也。故养性，必先知自慎也”。作为一代医学大家，孙思邈不仅精通医术，更是通达身心修养、立身处世之道。

另一位有案可稽的是道宣律师，他与孙思邈可谓莫逆之交。“有处士孙思邈尝隐终南山，与宣相接，结林下之交，每一往来，议论终久。”（《宋高僧传》卷第十四《唐京兆西明寺道宣传》）道宣（596～667年），唐代高僧。律宗三派之一的南山宗创始人，佛教史学家。因常住终南山研究和弘传戒律，世称“南山律师”。[11]孙思邈与道宣律师友谊极为深厚，这从“每一往来，议论终久”可以窥见一二，“林下之交”一语，更能体现出两人的旷逸与超脱，可谓“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大医孙思邈不仅医术精湛、知识渊博，而且尊师重道，饱含兼济苍生之情怀，其医德堪为天下医者之楷模。现抄录《备急千金要方》里《大医精诚》一篇，以启后学。

大医精诚

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今病有内同而外异，亦有内异而外同，故五脏六腑之盈虚，血脉荣卫之通塞，固非耳目之所察，必先诊候以审之。而寸口关尺，有浮沉弦紧之乱；腧穴流注，有高下浅深之差；肌肤筋骨，有厚薄刚柔之异。唯用心精微者，始可与言于兹矣。今以至精至微之事，求之于至粗至浅之思，其不殆哉！若盈而益之，虚而损之，通而彻之，塞而壅之，寒而冷之，热而温之，是重加其疾，而望其生，吾见其死矣。故医方卜筮，艺能之难精者也。既非神授，何以得其幽微？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悽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其虻虫、水蛭之属，市有先死者，则市而用之，不在此例。只如鸡卵一物，以其混沌未分，必有大段要急之处，不得已隐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为大哲，亦所不及也。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宽裕汪汪，不皎不昧；省病诊疾，至意深心；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处判针药，无得参差。虽曰病宜速救，要须临事不惑。唯当审谛覃思，不得于性命之上，率尔自逞俊快，邀射名誉，甚不仁矣。又到病家，纵绮罗满目，勿左右顾眄；丝竹凑耳，无得似有所娱；珍羞迭荐，食如无味；醽醁兼陈，看有若无。所以尔者，夫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而况病人苦楚，不离斯须，而医者安然欢娱，傲然自得，兹乃人神之所共耻，至人之所不为，斯盖医之本意也。

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衒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瘥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此医人之膏盲也。老君曰：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寻此贰途，阴阳报施，岂诬也哉。所以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但作救苦之心，于冥运道中，自感多福者耳。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衒功能，谅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向上滑动查看更多注：[1]关于孙思邈的生年说法很多，主要有三种：一般较公认的是生于隋开皇元年（581年）之说，另有生于西魏文帝大统七年（541年），还有生于梁天监十四年（515年）之说。本文取公认的说法。孙思邈，约生于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年），卒于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年），享年一百零一岁。[2]参见李经纬、林昭庚主编：《中国医学通史古代卷》，人民卫生出版社，2000，第307页。[3]明堂流注，即《明堂孔穴针灸治要》，亦称“《黄帝明堂经》”，是早期重要的针灸学专著。原书已佚，其主要内容保留在《针灸甲乙经》中。本段注释参见孙思邈撰：《备急千金要方》，高文柱、沈澍农校注，华夏出版社，2008。[4]本草，即《神农本草经》，我国最早的药学专著。约成书于秦汉时期，收载药物400左右，传世定本为365种。在中药理论方面，也有一定的阐述。[5]药对，北齐医家徐之才所撰药学专著。[6]五经，指儒家的五部经典，即《诗》《书》《礼》《易》《春秋》。[7]三史，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三部历史著作。唐开元以后，因《东观汉记》失传，代之以《后汉书》，与《史记》《汉书》合称“三史”。[8]诸子，指先秦至汉代的各派学者及其著作。[9]内经，伊泽兰轩曰：“‘内经’谓‘内典’也，非《灵》《素》之谓。”按“内典”指佛经。[10]七耀，即“七曜”。古时并称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为“七曜”。[11]参见温金玉：《南山律师道宣》，《五台山研究》1990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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