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份,刘禹坐在房东的小电驴后座,顶着烈日来到位于南山高新中四路的凯丽花园。
这是个建于上个世纪90年代的老住宅区,斑驳的楼体、生锈的窗栏印证着它的年龄。不过,它距离腾讯大厦仅有数百米,在夏天这个租房高峰季,可谓一房难求。
刘禹要看的房子,是一间逼仄的隔断间,不到20平方米,床头紧挨着洗脸池,同一套住宅里还住着另外四个房客,唯一不错的就是隔断间里有独立卫生间。
房东带刘禹看房时,房间里还站着中介带来的两个腾讯员工。刘禹看过之后,不敢迟疑,下楼后立马提出跟房东签合同。这时,中介的电话打了过来,刚刚碰过面的看房客,也有意签下这个房间。
租下这间屋子之前,刘禹前后看了5个隔断间,居住条件“非常糟糕”。凯丽花园的这间隔断间月租2600元,押二付一。房东是个老太太,看起来更像个居委会大妈。她打开小电驴的后备箱,里面摞着一串串钥匙。闲聊中刘禹打听到,夏天是老太太最忙的时候,签租赁合同忙不过来,这段时间还得雇个助理。因为她一人名下有5栋楼。
按老太太的话,她一年所收房租,大概是普通人打工30年的收入。 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无力感像电流一样,把刘禹从头激到了脚,“这种宛如鸿沟的差距,并非努力就可以填平”。
不久前,脉脉上一则自称“南山房东咨询大厂房补,以便于涨租”的帖子,再次引发热议,打工人对深圳房东的感情,总是复杂又微妙。享尽时代红利的一部分人,在新进入这个城市的年轻人眼里,成了无法用努力达成公平的象征。
拿命换钱,花起来也心疼
正式进入腾讯上班后,刘禹暗自庆幸自己租对了房子。当时他只是个有转正机会的实习生,但加班亦成常态,有次产品上线前夕,凌晨3点多上司还在群里分配任务。这种情况下,选个离公司几分钟路程的住处,起码给自己省下了通勤时间。
对于住得较远的同事来说,深夜加班过后,通勤又是个麻烦事情。 腾讯班车晚上9点半停运,如果赶在9点半前下班,高峰期也要等上4、5趟才能上车。22点过后在南山科技园打车,网约车软件前面排170多人是常事,通常要等待一个小时以上。
冯鸣在深南大道边上的腾讯大厦工作过两年,此地的深夜通勤尤其令他头疼,由于附近道路狭窄,车一多就容易拥堵。即便在打车软件上叫到了车,很多司机最后也会爽约,有次下暴雨,他到凌晨1点才打到车。
整个南山科技园片区,向来以加班强度著称。晚上10点以后,林立的高楼群依旧灯火通明。在社交平台上,不少科技园上班族分享过附近天桥上一条意味深长的横幅——“发展决不能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
远超996的工作强度之下,休息时间尤为珍贵。为了节省通勤时间,不少互联网从业者,只能像刘禹一样,选择位于南山的城中村农民房或者小区隔断间。
中午时分,走进腾讯大厦附近的帝景园、豪方花园等老小区里,能看到挂着大厂工牌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走进走出。这些小区一般以大户型居多,年轻人们的容身处,大多是某套住宅内的一个单间或隔断间,在科技园片区,这些单间的租金一般在3000元左右。如果要在附近租一套30平以上的精装公寓,那租金大概要6000元,甚至更高。
即便拿着高薪,享受颇为诱人的房补,多数年轻的互联网大厂员工们,并不愿意提高租房预算。
科技园片区的老小区里,能看到大量戴着大厂工牌的年轻人.
3年前冯鸣在深圳读完研究生后,如愿拿到了腾讯的offer。他和女友趁着入职前的时间,把腾讯大厦东西南北的出租房看了一遍。宝安坐地铁太挤,放弃。蛇口不方便,房租贵,放弃。南山中心区、福田区房租贵,放弃。剩下的就是西丽。
最终俩人相中了西丽某个城中村由农民房改造的小公寓,距离腾讯大厦6公里,月租2700元,一直住到现在。
冯鸣老家在福建农村,父母是渔民,一路供他读到硕士毕业已是不易。父母没有退休金,工作后他每月会转一笔钱给老人。他清楚,成家、买房诸事都得靠自己。
职业危机感,从冯鸣踏入这个行业便如影随形。与他竞争的,已经不止是同专业的年轻人,许多清北甚至世界名校的非计算机专业毕业生们,通过自学不断涌入这个行业。退路似乎也不明朗,不同于10年前,甚至5年前入行者们“手握股票,房价不高”的时代机遇,新一代互联网人能享受的行业红利,可能仅仅是10年左右的黄金高薪期。
在冯鸣看来,与他同龄的互联网从业者中,多数人出身普通家庭,高薪之下,大家也怀着相似的惶惑与不安——前有居高不下的房价,后有互联网行业内卷和中年危机,他年薪接近70万,数字固然漂亮,但每一分钱都是以超出普通人的工作强度与时长换来的,“这钱赚得不容易,花起来自然也心疼”。
没有房子,就没有安全感
27岁的朱铭齐同样出身普通家庭。他在社交平台分享过自己的生活状态,“吃一二十块的盒饭,住的还是巴掌大的房间”。他刚刚跳槽到科兴科学园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年薪60万。
朱铭齐和妻子在凯丽花园的老旧公寓楼住了3年,一间20平方米不到的单间,没有厨房。房租每年涨一百,今年是3100元。几个月前,隔壁栋公寓翻新后出租,俩人本有意搬过去,最终被每月5000元的单间房租劝退,“没必要花那么多钱”。
夫妻俩来深圳已有5年,今年领了结婚证。朱铭齐跟妻子开玩笑时,曾戏称自己为“卷王之王”。每次定目标时,他像拧发条一样, 总要比同龄人拧得更紧一点,别人一年赚30万时,他得赚50万。5年来,他的时间、精力和专注度,全扑在工作、充电与职业规划上,脑子里想的永远都是“怎么拿到更高的绩效,怎么赚更多的钱”。
对“向上”的极度渴望,让朱铭齐的月薪从4500元一路翻升,也令他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一直很慌,睡觉都睡不踏实”。
反观俩人这五年的生活,朱铭齐清楚“一直处于很凑合的状态”,他特别想换个舒服的沙发躺一躺,还想添个书架,可想到早晚要搬家,又放弃了。
住了3年的单间,在夫妻俩看来远远算不上家。朱铭齐在深圳前后搬了四次家,搬家对于夫妻俩来说,是件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事情,不得不丢掉很多东西,想添置的大物件,又总是不敢添,“心里总知道这里你住不长久”。
其实不止是搬家,夫妻俩在深圳从未有过安全感,“怎么样都觉得不安全”,在俩人看来,除非买到自己的房子,算是有了家,才会有真正的安全感。
朱铭齐妻子去年诊断出了焦虑症,其实妻子工作压力不大,也没有太大的事业心 。妻子的病因,是受朱铭齐高度紧绷的状态影响,还是在这座城市里过于缺乏安全感,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俩人也搞不清楚。
平时,朱铭齐习惯把一切压力埋在心里。只是那些积压已久的焦灼、疲惫、惶然、不安、委屈,总会被一些细微末节的小事轻轻一戳 ,而后奔泻而出。比如挤在乌压压的地铁里,闻着车厢里的汗味、口臭味,忽然间又被人踩了一脚时;比如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从一家公司奔波到另一家公司求职时……
现在,他的解决办法很简单,面试的公司通勤不便,那就打车,坐地铁不舒服,那就住在步行可达公司的地方,“生活里稍微让我不舒服的地方,我能用金钱去解决,这会让我稍微有点安全感。”
困在房价里的年轻人
近两年,买房几乎成了卡在朱铭齐喉咙里的一根刺。他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某些时候,买房是他想移又无能为力的山头,压得他寝食难安。另一方面,他不想过上被房贷绑架的生活,尤其近些日子,思考起赚钱是为了什么时,他陷入了迷茫。
一个多月前,朱铭齐拿着300块的购物券站在超市里,发现自己怎么都凑不齐这个额度的商品,“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没兴趣”。
朱铭齐认真思索起赚钱的意义,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亲人,妻子想在深圳有个房子,赡养父母需要钱。如果他自己回到老家生活,每月可能1000块都不需要,手上的积蓄恐怕一辈子都花不完。
可现在,他要为了更高的薪水,做着迎合公司需要,却没有多少成就感的技术工作。房子、钱、当下的工作,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朱铭齐不知道。
今年春节,冯鸣被母亲催问起了婚事。成家自然得考虑房子,节后回到深圳,他下载了一个房产APP。真正了解起深圳的房价,冯鸣才清楚价格高到了什么程度,当然,那还只是政府指导价。
不需要太久,冯鸣对南山、福田、宝安、龙华,以及更远片区房产价位已了然于胸,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挣脱的焦虑感。
工作3年,冯鸣一直保持着早10晚10的工作强度,如果算上通勤,那就是早9晚11,每个深夜回到家里,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和节奏,研发压力、KPI考核、同事间的内卷式竞争,几乎掏空了他的身心。他从小能吃苦,不怕累,每日工作12个小时他亦无怨言,那是自己热爱的技术方向,他也习惯了努力。
内心的固有节奏,最终还是被房价打乱,冯鸣对绩效、薪酬、升值开始越来越敏感。几个月前准备离开腾讯时,冯鸣有好几个新机会,但他最终放弃了成长性最好的职位,选择了薪酬更高的工作。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倏然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专注的方向,已经由技术、兴趣与梦想,转向了搞钱和房子。
冯鸣想起2016年研究生刚入学时,和几个同学在街边吃烧烤。大家聊起未来,一致回答都是去腾讯。那时候,深圳在一群年轻人的眼里,象征着包容,有活力,充满希望。进入腾讯对冯鸣而言,意味着追求技术梦想。
昔日的意气风发,会埋没于房价吗?冯鸣一时想不清楚。
清楚自己的状态有问题, 冯鸣只能尽量转移对房子的注意力。还好,女友比他看得开,常开导他“干吗非要在深圳买房子”,他的心态逐渐趋于平和,“能上车就上车,上不了40岁以后回老家”。
卷不动了
最近朱铭齐听说,同专业一个工作1年的男孩,靠着过去一年每晚加班到凌晨的努力,拿到了每月2.5万元的薪水。朱铭齐发觉自己“卷不动了”,这5年来,他靠着不断自学精进技术,以及灵活的职业路径选择,自觉一直跑的比同龄人快。当更年轻的同行以“更卷”的姿态追赶时,还是令他感觉到“恐怖”。
朱铭齐一直反感靠加班竞争的行业常态,有段时间,公司需要赶项目,连续加班三个月后,某个早晨的上班路上,他小腹痛得倒在路边,最终被救护车拉进医院,被诊断为肾结石发作,只因长时间工作时忘记了喝水。
前几天,朱铭齐跟一位朋友吃饭,朋友硕士毕业后,做着薪水不高但相对理想化的工作,他告诫朱铭齐“一直追逐赚钱,内在世界很容易在某个时间点坍塌的”。
朱铭齐想了想,当下自己“觉得什么都失去意义”的茫然,似乎正在印证朋友所言。抛开工作与赚钱,他清楚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写写东西。中学时代他偏爱文科,凭着兴趣写了数十万字的文章,后来想跟妻子一个班才选了理科。回到当下与现实,这一切又显得过于遥远,“在深圳你不可能谈喜欢”。
实习三个月后,大四学生刘禹拿到腾讯的正职offer,但他最终拒绝了这个机会,“拼命加班,疯狂内卷,也够不着一线城市的天价房,没意思”。他决定留学海外,并最终留在国外工作。
刘禹离开深圳时,是今年10月份,正值租房淡季,他的隔断间没能转租出去,被房东扣掉了两个月押金。
备注:
文中人物均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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